第二章糖霜与锈刃

    冰冷的空气在奢华的客厅里凝成了粘稠的胶质,死死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顾凛那句“你手里藏着什么?”的问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陆昭骤然绷紧的神经末梢。所有的悲恸、愤怒、被冒犯的屈辱,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惊悸穿透。

    陆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紧的拳头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内收缩,指关节捏得死白,试图将那一点泄露的银光彻底掩藏。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在顾凛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注视下,无异于最拙劣的欲盖弥彰。

    周围的警员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顾凛冰封的脸和陆昭煞白僵硬的侧脸上来回逡巡,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惊雷。

    顾凛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精准地剥离着所有伪装,直刺核心。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爬行,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如同为这场无声的对峙敲着倒计时。

    终于,陆昭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摊开,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湿滑中,赫然躺着一小片揉皱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银色糖纸。糖纸本身并不起眼,甚至有些廉价感,但在客厅璀璨的灯光下,它表面那层特殊的、略带金属质感的反光涂层,却和林璃镊子上夹着的那片从死者方明远眼睑边缘取下的银纸碎片,如出一辙。

    顾凛的视线,从陆昭掌心那片刺眼的银光,缓缓上移,最终落回陆昭惨白却依旧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眼睛里。

    “解释。”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不是疑问,是命令。

    陆昭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方明远惨死的景象更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理智滋滋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破釜沉舟:

    “这糖纸……是‘甜心屋’的!三十年前就倒闭的老牌子!方叔…方叔他每次去看我,都会偷偷塞给我一把这种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痛楚,“他是我爸的兄弟!是看着我长大的!现在他被人挖了心,塞进去一根破铜烂铁!你他妈不去抓凶手,在这审问我?!就因为一片破糖纸?!”

    “破糖纸?”林璃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她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针,先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陆昭掌心夹起那片沾着汗渍的糖纸,放进新的物证袋,然后又举起手中另一个袋子——里面是刚从死者眼睑提取的那一小片银纸。“死者眼内发现的碎片,与陆组长持有的糖纸,材质、涂层、甚至边缘锯齿的形态,高度吻合。初步判断,属于同一种产品,极有可能来自同一张或同一批。”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顾凛,语气毫无波澜地补充:“死者眼睑处的碎片,是在死后被放置进去的。有强迫嵌入的痕迹,无生活反应。凶手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顾凛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冰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陆昭脸上,“‘甜心屋’,三十年前倒闭。方明远每次‘偷偷’给你糖。陆组长,这么具有指向性的私人习惯,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陆昭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僵。顾凛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他愤怒的表象,直抵一个他从未深想、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幽暗角落。方叔每次偷偷塞糖…那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的、避开父亲目光的小动作…除了他和方叔,还有谁?父亲?不,父亲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对方叔这种“溺爱”行为似乎并不赞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记忆的碎片翻滚着,带着尘封的苦涩,一时竟抓不住清晰的线索。

    “我…我需要想想…”陆昭的声音干涩,之前的狂怒像被戳破的气球,泄去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被巨大疑云笼罩的疲惫。

    顾凛没有再追问。他收回目光,转向一直紧张地抱着平板、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陈默。“‘甜心屋’糖纸,关联‘慈心福利院’三名主要资助者。优先级提升,数据库交叉比对,任何蛛丝马迹,包括三十年前的新闻报道、工商注销记录、相关员工信息,尤其是涉及福利院的。”

    “是…是!顾副支!”陈默像是得到了赦免令,立刻埋头在平板上疯狂操作起来,手指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林璃,尽快完成尸检,重点分析那根铜管的来源、加工痕迹,以及死者体内是否有药物残留。特别是与已知的、能导致受害者丧失反抗能力的物质进行比对。”

    “明白。”林璃干脆利落地应下,转身走向那具无声诉说着恐怖的尸体。

    顾凛的目光最后扫过现场,最终落在那枚放在旁边置物台上、静静躺在物证袋里的金属乌鸦徽章上。乌鸦展翅,血红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他走过去,拿起物证袋,冰冷的触感透过塑胶传递到指尖。

    “外围警戒人员,”他对着通讯器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排查所有监控,尤其是案发前后三小时。寻找可疑人物,特征——”他顿了一下,视线掠过那枚徽章,“可能对鸟类、尤其是乌鸦有特殊癖好,或携带类似标志物。另外,重点关注与‘慈心福利院’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的人员近期动向。”

    命令清晰下达,现场再次陷入一种高压下的忙碌。痕检的灯光继续扫描,相机的快门声重新响起,只是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空气中无形的弦绷得更紧。

    陆昭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忘在战场边缘的孤岛。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湿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看着顾凛有条不紊地掌控全局,看着警员们高效地执行命令,看着林璃冷静地面对尸体,看着陈默沉浸在自己的数据世界……而他,重案组组长,此刻却像一个多余的、甚至带着嫌疑的局外人。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廉价糖纸的触感,冰凉,又带着一种烧灼般的耻辱。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转身,带着一身压抑的低气压,大步走向玄关。他需要空气,需要冷静,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陆组长。”顾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他的脚步。

    陆昭停在原地,背对着客厅的灯光和那片血腥,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头。

    “在正式报告出来、排除你的个人物品与本案核心物证的直接关联之前,”顾凛的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穿透雨声,砸在陆昭的耳膜上,“你暂时回避此案核心调查。现场破坏的痕迹鉴定报告,稍后会送到你办公室。”

    回避!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昭的脊梁骨上。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更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转过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顾凛。

    顾凛却已经不再看他。他正微微侧着头,听着陈默结结巴巴地汇报着什么,目光专注地落在平板上快速滚动的数据流。那枚装着乌鸦徽章的物证袋,被他随意地拿在手中,冰冷的金属和幽红的宝石,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顾凛!”陆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被彻底激怒的颤抖。

    顾凛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嘲弄,只有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冰冷得像看一个需要被处理的程序错误。“执行命令,陆组长。或者,”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你现在就可以提交辞呈。”

    辞呈!

    最后两个字彻底点燃了陆昭压抑的火山。理智的弦砰然断裂。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带着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怒和屈辱,一头撞开厚重的门帘,冲进了外面瓢泼冰冷的雨幕之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顾凛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在雨夜中的愤怒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他垂眸,再次看向手中物证袋里的乌鸦徽章,指腹隔着塑胶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幽红的宝石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顾……顾副支”陈默的声音带着点不安的颤抖,他指着平板屏幕上刚跳出来的一行加密档案标识,“那个,关于‘慈心福利院’三十年前那场大火的原始卷宗,系统显示访问权限被锁死了。最高级别加密,我们…进不去…”

    顾凛摩挲徽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冰冷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陆昭的脸和身体,却浇不灭他心口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屈辱。他像一头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受伤野兽,漫无目的地狂奔,冰冷的雨水灌进衣领,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顾凛那冰冷眼神带来的万分之一。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辣辣地疼,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和发梢不断滴落,砸在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上。

    抬起头,视线被雨水模糊。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市局后巷那条熟悉的、狭窄的旧街。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照亮了前方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褪色的招牌——“老周修表铺”。

    这是养父生前常来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他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雨水在他身下迅速汇成一滩。他颤抖着,再次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

    那片染着方叔血、承载着童年唯一一点甜腻记忆的“甜心屋”糖纸,已经被当做证物,交了出去。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视线模糊地投向那间在风雨飘摇中亮着微弱灯光的修表铺。

    就在这时,修表铺那扇老旧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晕里,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身形瘦小,背脊弯曲得厉害,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是老周。

    老周似乎正要关门,浑浊的眼睛随意地扫向巷子,正好看到了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狼狈不堪的陆昭。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愕,随即是深深的担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关门,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屋檐下,隔着密集的雨帘,努力地辨认着。

    “阿…阿昭?”老周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穿透哗哗的雨声传来,“是你吗孩子?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

    陆昭没有动,只是抬起湿漉漉的脸,茫然地看着老周,雨水不断从他脸上滑落。

    老周见他不动,脸上担忧更甚,又往前挪了两步,几乎要踏入雨中。他布满皱纹的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阿昭啊,别淋坏了!快进来!”老周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老人特有的絮叨,“正好…正好你爸…你爸他…”他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决绝。他下意识地把手里攥着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陆昭此刻被愤怒、屈辱、悲伤和冰冷雨水浸泡得异常敏感的神经上,猛地拨动了一下!

    养父?老周提起了养父?他手里藏了什么?

    陆昭撑着墙壁,猛地站了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流淌,他死死盯着老周那只藏在身后的手,盯着老人脸上那抹无法掩饰的惊惶,一个可怕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混乱的脑海——

    连老周……也在隐瞒什么?

    巷子深处,昏黄的灯光在滂沱大雨中摇曳不定,将老周佝偻的身影和陆昭湿透僵立的身形,拉扯成鬼魅般扭曲的暗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旧街的石板路,却冲不散这死寂深巷中骤然弥漫开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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