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澜轩,书房。
陈野正在处理着赵奇刚刚送来的一些情报。
长乐街遇袭一事,虽然玄镜司和城防营都选择了息事宁人,但他自己却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已经让醉云会的那些勋贵子弟,动用各自家族的关系,在暗中全力追查幽骨宗那伙人的下落。
虽然他知道这些人行事谨慎,又是外来势力,想要找到他们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总要试试。
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他也要将这帮敢动他女人的杂碎连根拔起!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一股强横而又陌生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听澜轩的上空。
那气息清冷,凛然,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审视意味。
陈野的目光瞬间一凝。
高手!
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过陈野没有丝毫慌乱,而是起身推开书房的门,信步走到了庭院之中。
他倒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闯入他的府邸。
与此同时,只见庭院的上空多了一道紫色的身影。
那身影悄无声息地落下,稳稳地站在了庭院中央的空地上,激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她紫色的宫装裙摆。
来人是一个女子。
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相貌精致,气质却清冷如冰的女子。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强大气场,仿佛她就是这方天地的中心。
陈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与颜夫子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浩然正气。
如果说颜夫子的浩然正气是温和包容的,如春风化雨一般。
那么眼前这个女人的浩然正气便是刚猛凌厉,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学宫的人?
陈野心中瞬间有了判断。
而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
景昭宁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在陈野的身上来回扫视。
眼前的男子身穿一袭月白色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一双眼睛深邃如海,看不出半点波澜。
而且面对自己这等不速之客,他非但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这份定力倒是不俗,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景昭宁并没有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任何值得她高看一眼的东西。
尤其是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与数名女子纠缠不休的情孽之气更是让她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厌恶。
就是这么一个浪荡子,居然能得到颜师兄的青睐?
景昭宁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于是她收回目光,清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直接开门见山地开口问道:“你就是陈野?”
陈野心中了然,对方来者不善。
不过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是我,不知阁下突然到访,有何贵干?”
他没有问对方的身份,也没有摆出主人的架子。
在这种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任何多余的言语和动作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示敌以弱,静观其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叫景昭宁。”紫衣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调子。
“我师兄是颜夫子。”
陈野闻言心中一动。
颜夫子的师妹?
难怪她身上的浩然正气如此磅礴,而且还带着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陈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昨晚长乐街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位学宫高人动的手。
于是拱手一礼,“原来是景夫子当面,陈野失礼了。”
“不知夫子深夜前来,可是为了昨夜长乐街之事?”
他主动将话题挑明,将自己摆在了晚辈和求教者的位置上。
然而景昭宁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
她看着陈野那副恭敬有礼的模样,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讥诮。
“你倒是个聪明人,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那我便不与你绕圈子了。”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颜师兄的正气歌拓本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来了。
陈野心中暗道一声。
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兴师问罪来了。
“回夫子的话。”陈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此物乃是颜夫子见晚辈心向儒道,特意赠予晚辈,用以感悟圣人文章,砥砺心性的。”
他将颜夫子当初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心向儒道?砥砺心性?”
景昭宁听到这八个字,嘴角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陈野,你当我是三岁孩童,那么好糊弄吗?”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一股磅礴的威压从她身上轰然爆发,如同山岳一般朝着陈野当头压下!
庭院中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风都停了下来。
“一个满身情孽,私生活糜烂不堪的浪荡子,也配谈心向儒道?”景昭宁的声音冰冷刺骨。
“你府上桃花煞气冲天,怨气与情丝纠缠不休,一看便知是玩弄女子感情之辈!此等行径,与魔道采阴补阳的妖人何异?”
“我儒门浩然正气,讲究的是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你连自己的私德都修不好,又有何资格去感悟圣人文章?”
面对景昭宁的质问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势,陈野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的肉身或许只是凝海,但他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其坚韧程度远超这个女人的想象。
不仅如此,在硬抗着这股恐怖压力的同时,陈野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心弦之主天赋。
刹那间,无数纷乱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
【此子竟能在我威压之下屹立不倒?倒是有些骨气】
【哼,可惜一身修为尽数沾染了桃花煞气,根基污秽不堪,留之何用?】
【颜师兄究竟看上了他什么?竟将老师的拓本赠予此等浪荡之人?难道师兄的心性也被这红尘俗世给蒙蔽了?】
【不行!我公羊一脉讲究的就是激浊扬清,快刀斩乱麻!此等败坏儒门风气之徒,今日我必废之!以正视听!】
景昭宁的内心充满了对陈野的鄙夷,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对自身所修之道的狂热坚守。
在她那非黑即白的世界里,陈野身上那股浓郁的情孽之气等同于魔道妖人的魔煞之气,都是必须被清除的污秽。
但陈野也敏锐捕捉到了一丝隐藏在狂热之下的困惑。
那就是她不明白颜夫子为何会这样做。
而这便是可以利用的缝隙。
陈野没有直接反驳景昭宁对他浪荡子的指控,因为那毫无意义。
毕竟在绝对的偏见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陈野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敢问景夫子。”陈野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略显沙哑,但吐字却异常清晰,“何为正?何为邪?”
景昭宁闻言清冷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想跟我辩经?好啊,那我就告诉你!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是为正!沉溺欲望,玩弄人心,是为邪!如此浅显的道理难道也需我来教你?”
“夫子说的是。”陈野点了点头,似乎完全认同她的说法,然后话锋一转道:“昨夜有魔宗妖人当街行凶,欲掳掠我发妻,若我当场将其格杀,此事是正是邪?”
景昭宁眉头一蹙,冷冷道:“自是正道之举。”
“好。”陈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那陈野再问夫子,若有一位朝廷重臣暗中勾结魔宗,图谋不轨!其妻子因仰慕于我,甘愿背弃其夫,将罪证交予我手,助我将其绳之以法,最终使朝堂免于一场浩劫,万民免于一场灾祸!请问夫子,此事,是正是邪?”
这个问题一出,景昭宁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因为这个假设太刁钻了。
是正是邪?
从动机上看,那女子的仰慕之情正是她最为不齿的情孽,是污秽不堪的。
可从结果上看,扳倒魔宗奸细,拯救万民,又是她所追求的大义。
以邪恶的动机,达成了正义的结果。
这……该如何论断?
陈野听到了她内心的剧烈挣扎。
【这……这是诡辩!以情孽为引,行苟且之事,岂能与匡扶正义混为一谈?】
【可若非如此,奸臣的罪证又如何能到手?若为了所谓的道心纯粹而放任奸臣祸乱朝纲,那这道又有何用?】
【该死!此人好一张利嘴!】
看着景昭宁那变幻不定的脸色,陈野乘胜追击,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在夫子眼中,情孽是煞,是浊气,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
“但在陈野眼中,人心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情之一字本身并无对错,用之于正则为正,用之于邪则为邪。”
“说白了,夫子所修的是斩尽世间一切不平的无情杀伐道,而陈野所求的是驾驭人心,以最小代价达成目的的有情权谋道。”
“你我道不同,又何来对错高下之分?”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景昭宁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有情权谋道?
驾驭人心?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理论,更是与她所学所信的公羊春秋之道背道而驰!
她一直以为,天下大道殊途同归,最终都应是堂皇正大,光明磊落。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公然宣称自己走的是一条利用人心,玩弄情感的道路,甚至还将其上升到了与自己并列的道的高度!
这是对她信仰的公然挑衅!
景昭宁身上的威压猛然一收,庭院中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陈野顿感压力一轻,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已经成功地动摇了对方的道心。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位儒道强者的骄傲,以及公羊学派那刚猛决绝的本性。
道心被动摇,对景昭宁而言不是反思,而是奇耻大辱!
她看着陈野,那张精致的脸上讥诮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好一个有情权谋道!”
“既然你自诩能驾驭人心,那我今日便让你亲眼看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那套自欺欺人的歪理邪说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击!”
“今日,我便要废了你这身沾满情孽的污秽修为,看你还如何心向大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右手。
嗡!
空气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颤,一道耀眼夺目的白色光华在她的掌心凝聚,迅速化作一柄三尺长的光刃。
那光刃之上,浩然正气流转,却不带丝毫温和,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锋芒与杀伐之意,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
随后景昭宁手腕一抖,那一道由浩然正气凝聚而成的光刃,携带着无匹杀伐之意,当头斩落。
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悲鸣。
庭院中的石砖地面甚至在光刃未至之前便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那是被纯粹的锋芒之气压迫所致。
然而面对这恐怖一击,陈野却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如水,直直迎向那斩落的光刃,也迎向景昭宁那双冰冷的眸子。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更没有求饶。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仿佛斩向他的不是一道夺命的光刃,而是一阵拂面的清风。
嗡——
光刃在陈野的眉心三寸之前戛然而止。
狂暴的劲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吹得他月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满头黑发狂舞不休,但他脚下的步子却未曾移动半分。
景昭宁维持着挥刃的姿势,眼中那必杀的决绝已经被一抹浓浓的惊诧与不解所取代。
她设想过陈野的种种反应。
他可能会惊慌失措地躲避,可能会色厉内荏地搬出玄镜司或者他姐姐的名头来压自己,甚至可能会跪地求饶。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陈野会如此平静地坦然赴死。
这份胆气跟定力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所能拥有的。
“为何不避?”
景昭宁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刺骨的杀意却已消散了大半。
陈野微微一笑。
他当然不避。
因为就在景昭宁动手的瞬间,他已经通过心弦之主天赋清晰听到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哼,巧言令色之徒!我便用杀招逼你,看你还如何保持镇定!若你丑态毕露,惊慌失措,便证明你心性虚浮,道心不稳,废了你也是替天行道!】
【若你真有胆气硬接,那我……】
景昭宁的内心在那一刻其实是矛盾的。
她既想用这一击来戳破陈野的伪装,又隐隐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期待着陈野能证明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于是陈野赌景昭宁的道心不允许她真的斩杀一个没有表现出任何邪恶与反抗的朝廷官员。
当然,这些内心的博弈陈野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看着景昭宁,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坦然,缓缓开口道:“因为我相信学宫景夫子,行的是匡扶正义之道,绝不会滥杀一个手无寸铁、一心为国的大陈命官。”
他没有说自己不怕死,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将自己的性命与景昭宁所坚守的道捆绑在了一起。
你若杀我,你便违背了你自己的道。
景昭宁闻言呼吸猛地一滞,那双清冷的眸子死死盯着陈野,仿佛要将他看穿。
这个男人,太聪明了,也太懂得如何利用人心了。
他总是能精准找到弱点,然后用最简单的话语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陈野没有给她继续思考和反驳的机会,他知道,对付景昭宁这种偏执之人就必须趁热打铁,彻底动摇她的认知。
他启动了巧舌如簧技能,声音变得更具感染力,继续说道:“夫子,你我道不同,这我承认。”
“你所修的道如烈火惊雷,讲究的是激浊扬清,斩尽世间一切妖邪!这需要一颗纯粹无瑕、非黑即白的道心,所以在您眼中,情孽是污秽,人心是诡辩。”
“但我不同。”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星辰,“陈野身在朝堂,面对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妖魔,而是戴着圣贤面具的魑魅魍魉,对付他们,光有浩然正气是不够的,还需要手段,需要权谋。”
“夫子斩的是妖魔之身,陈野诛的是诡诈之心,道不同,路亦不同,但我们的终点难道不都是为了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吗?”
这一番话如洪钟大吕,重重敲击在景昭宁的心头。
诛的是诡诈之心……
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不得不承认,陈野的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浪荡行径辩解,但却又隐隐契合了某种她从未深思过的大道理。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一股微不可查的念头被陈野通过心弦之主天赋悄无声息地植入了她的灵魂深处。
【此人虽言辞狡诈,但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颜师兄看重他,或许另有深意】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景昭宁那因为动摇而出现缝隙的道心之中悄然生根。
随后她看向陈野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复杂。
嗡!
那柄悬在陈野眉心之前的光刃突然化作点点白光,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景昭宁收回了手,身上的磅礴威压也如潮水般退去。
“歪理邪说!”
“但今日我暂且留你性命!”
她冷冷丢下这句话,似乎是在说服陈野,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后景昭宁再不看陈野一眼,猛地一甩衣袖,整个人冲天而起,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天空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