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自从发现以来,一直是柄悬在人类头顶的利剑。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皆是闻之色变。
在古代,天花一直是致死率最高的烈性传染病之一,一旦爆发,往往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在明末这段动荡岁月,天花的阴影可谓是无处不在。
在大明,天花又被称为“痘疮”或“虏疮”,它不仅肆虐民间,也同样无情地吞噬着统治阶层。
明廷方面就不用说了,陕西、山西,山东乃至北直隶,都曾爆发过天花;
而关外的清廷更是闻痘色变,多铎、岳托、萨哈璘等人,都是染上了天花暴病而亡。
蒙古末代大汗林丹汗,也是直接死于天花之下。
天花不分贵贱,不论阵营,只是平等地收割着每个人的性命。
因此,对于志在天下的汉军而言,预防天花就成了头等大事。
当然了,瘟疫也不仅仅只有天花,关键在于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疫体系。
对于江瀚所说的种痘法,在场的名医们也并不陌生。
院判张继源细细解释道:
“王上明鉴。”
“这痘疮之症,确有顺痘、恶痘之分。”
所谓的顺痘、恶痘,其实是天花的两种临床表现,也就是小天花和大天花。
小天花症状轻,致死率较低,而大天花通常症状凶险,死亡率极高。
而种痘之法,关键在于痘苗,又分为时苗与种苗两种不同类型。
“时苗者,是取之于天行时痘患者身上的新鲜痘痂,毒性猛烈,接种者易受其害,风险极大。”
“种苗则不然。”
“需要选顺痘、或是顺利康复者的痘痂,将其研磨成粉备用。”
“使用时以洁净棉花蘸取,塞入鼻中,令其发痘。”
张继源侃侃而谈,进一步详述了储藏之法:
“选好痘苗后,需要以纸包妥,置于竹筒,标记日期。”
“寒冬可存三四十日,酷暑则在十五日左右。”
“存放越久,效力越弱,也就越难引痘。”
“尤其切记,不可使用过期之苗,也必须选身体强壮者接种。”
此法关键就在于痘苗的筛选,而“熟苗法”则是最安全的一种法子。
“臣建议,可先选十份良种痘苗,接种十人,选择其中顺痘者的痘痂。”
“然后将其再制成新苗,为百人接种;之后再选出毒性轻者;另为千人接种……”
“如此层层优选,后续痘苗的毒性也会渐次减弱,即便耗时稍久,但接种者更容易存活。”
江瀚听罢暗自点头,张继源所说的熟苗法,便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防疫技术。
其本质上,就是通过连续多代培养,筛选出毒性减弱、免疫原性保留的毒株。
这也与现代减毒活疫苗的制备原理不谋而合。
单就在临床医学方面上,东方医学的发展简直甩了西方十条街。
当欧洲人还在愚昧地相信放血疗法时,大明的医生们已经摸到了现代疫苗制备技术的门槛。
事实上,在牛痘出现前的十七、十八世纪,中国的人痘术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向了世界。
日本、朝鲜、俄罗斯、土耳其乃至后来的欧洲,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引入了此法,挽救了无数生命。
法国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曾在《哲学通信》中对人痘术高度赞扬,称之为“全世界最聪明、最讲礼貌的一个民族的伟大先例和榜样”。
而英国医生詹纳在发明牛痘术时,也明确承认了他的灵感来源于中国人痘术“以毒攻毒”的理念。
世界卫生组织也曾特别指出,能够消灭天花,中国古代的人痘术功不可没。
可以说,在人类对抗天花的漫长征程中,中国的人痘术都是一座绕不开的丰碑。
然而,尽管人痘术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防疫技术,但仍有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五的接种者,会因为痘苗毒力反弹而死亡。
究其根本,还是原始的天花病毒毒性太大。
因此,后人又发明了牛痘法,从根本上切断了与致命天花病毒的直接联系。
相比于天花病毒,牛痘病毒对人几乎无害,接种后仅在局部产生一两个小痘疹,致死率接近于零。
再加上副作用轻,适用广等优点,牛痘法迅速取代了人痘术,成为了人类最终战胜天花的关键。
而江瀚给这帮太医们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将牛痘法研究透彻,并加以推广。
他打算在朝堂中再新开一个部门,专门负责公共卫生与医学事务。
名字和架构他暂时还没想好,反正参照后世的卫健委和卫生局就好了。
而牛痘法,正好可以作为这个新部门打响名头的第一炮。
“牛痘?”
听了江瀚的想法,在场的太医们都愣住了。
在他们看来,经过不断改良的人痘术已相当成熟安全。
牛痘,顾名思义应该源于牛身吧?这又是什么道理,以畜防人?
将牲畜身上的东西用于人身,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也违背了这帮太医们的固有认知。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议论,众人七嘴八舌,都想朝江瀚问个明白。
虽然刚刚被显微镜震撼了一把,但涉及具体医术,尤其关乎人命,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而江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有神人入梦,传道授业吧?
思来想去,他只好推说早年间出塞时,曾在草原上见识过。
可光靠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无法说服这帮经验老道的太医们。
那黄金家族的末代大汉林丹汗,不就是死在了天花上吗?
要真有此等秘术,他咋不提前用?
江瀚被问得头都大了,只能说此术流传不广,多流行于底层的挤奶奴隶之间,贵族不屑为之,故知之者甚少。
听了这话,众人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江瀚生怕露馅,连忙转移起话题:
“相信我,牛痘法更胜一筹。”
“老幼皆宜,禁忌甚少,副作用远低于人痘,而且还无需专人长期照看……”
正说着,一位年轻的太医忍不住插话问道:
“王上,恕臣冒昧。”
“您所说的牛痘,需取自何种牛只?”
江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自然是奶牛,不是说了吗,挤奶的奴隶……”
可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愣住了。
好像不对啊,自己该去哪儿找奶牛?!
要知道在历史上,牛痘是首次发现在英国牧区的。
而中国传统的农耕社会则以种植业为主,奶牛养殖并不普遍。
黄牛、水牛主要用于耕田,也没听说有谁专门用来挤奶。
找不到患有牛痘的奶牛,他连原始毒株都无法获取,更别提大规模接种了。
看着众人困惑的目光,江瀚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不对不对,是本王想岔了。”
“牛痘虽然最初是在奶牛身上发现的,但它未必仅存于奶牛。”
“其他牛种也可能患有牛痘,只要细心寻找,应该不难发现。”
可就在这时,刚刚提问的年轻太医再次开口,又给了江瀚当头一棒。
“王上,即便如您所言,牛痘可能存在于其他牛种。”
“但微臣仍有几件事情不明。”
“首先,如您所说,牛痘会如人痘一般传染。”
“可我中原地界养牛,不同于漠北漠南,民间以散养居多,而且通常只有几户人家才有一头牛。”
“那么问题来了,这传染又该从何说起?从哪里获得稳定的传染源?”
“再者说,即便有牛曾经患上了牛痘,可牛痘毒性弱,如果该牛早已自愈怎么办?”
“还有,即便真的有牛痘存在,又该如何辨认?”
“我等从未见过牛痘,自然认不出来,难道王上要放下军政大事,亲自去一一辨认吗?”
他顿了顿,继续追问道:
“最后,请问王上又该如何确定,您所见的就一定是牛痘,而非牛身上的寻常疾病?”
“有句话说得好,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人命关天,王上还需万分谨慎啊!”
这番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历史上的詹纳之所以在奶牛身上发现牛痘,并非偶然,而是由病毒特性、畜牧业模式和人类活动共同决定的。
众所周知,奶牛的养殖方式,相对比较密集。
这种环境,非常有利于牛痘病毒在牛群内部互相传播。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的黄牛或水牛多为散养,病毒传播的机会要少得多。
其次,奶牛每天要两次挤奶。
在这个过程中,挤奶工会与牛进行长时间、大面积、高频率的接触,从而染上牛痘。
而这也是为什么我国没有发现牛痘的原因。
散养模式使得牛痘病毒无法在牛群中大规模传播。
没有挤奶这个高频接触环节,人类从牛身上感染牛痘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江瀚看向这位思维缜密的年轻太医,招了招手:
“你叫什么名字?”
“上前说话。”
在场的众人闻言心中一紧,年轻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他不会惹恼了王上吧?
可那太医却全然不惧,只是上前躬身一礼,回答道:
“回王上,臣杨嘉,现任太医院御医。”
江瀚并未刁难他,反倒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思虑周详,不错。”
“方才的问题,你是如何想到的?”
杨嘉面色从容,回应道:
“王上,这治病救人不比其他,关乎生死,需要慎之又慎。”
“昔日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亦是亲身实践,观察记录药性;”
“濒湖先生编著《本草纲目》,同样是广搜博采,辨疑正误,亲自验证。”
“我医家前辈为了治病救人,不惜以身犯险,以求真知之道。”
“故臣以为,任何新法新方,都需要经过周密观察、反复验证。”
“直到明晰其理、知其利弊后,才能将其推广天下,以求不负百姓所托。”
江瀚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不错,不错!”
“杨嘉是吧,你有点意思。”
他拍了拍杨嘉的肩膀,正色道,
“倒是本王欠考虑了。”
“如你所言,想要发现牛痘并不简单,需要找到长期与牛群接触之人。”
“只有从这类人身上发现了感染的痕迹,才能确定这是牛痘。”
“如果直接从牛身上寻找,不仅难以发现,而且很容易与其他病症混杂。”
“目前看来,大明确实缺少这种条件。”
“那就这么算了,毕竟”
杨嘉刚想开口,江瀚便抬手止住,继续道: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广撒网,先找到确切的病株。”
“否则牛痘法再好,也只是空谈而已。”
“今天就先这样,本王亲自发函,先让各地官府和驻军出面,仔细寻找。”
江瀚动作很快,一道道公文从汉王府接连发出,送抵云贵川三省。
命令也很简单:
寻找成群饲养、以及能产奶的牛种,需要特别留意牛群中是否有痘疮传播;
或者,直接寻找长期与牛群接触的百姓,观察其身上是否出现水疱、脓疱等症状。
可命令虽然发下去了,但江瀚的心里也有些打鼓。
虽然从理论上讲,所有牛都可能会感染牛痘。
但在中国传统的农耕模式下,想要找到自然感染的牛痘绝非易事。
很快,云贵川三省的官员和百姓们纷纷出动,踏上了寻找患痘之牛的旅途。
贵州方面,邵勇接到命令后,立刻发动各州县官吏、驻军、乡老等,重点检查贵州本地的黄牛。
官府挨家挨户的上门询问,可百姓们却大多不明所以。
有的将牛身上的疮疖、癣病统统当成了痘疮上报,各种五花八门的病症,搞得当地官员筋疲力尽,但却一无所获。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云南方面。
坐镇昆明的李自成接到命令后,并未像邵勇一样盲目撒网。
他思索良久,决定先去拜访一个人——黔国公沐天波。
沐氏镇守云南两百余年,对当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此事问他最为稳妥。
很快,他便带着人敲响了黔国公府的大门。
现在的沐天波,虽然保住了地位和府邸,但手上却早已没了军政大权。
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整日闭门不出,只知道赏花遛鸟。
当李自成见到沐天波时,甚至还被吓了一跳。
十九岁正该是昂扬向上的年级,但沐天波却是一副老态龙钟,死气沉沉的模样。
李自成宽慰了他两句,随后便将江瀚的令旨递了过去,请求他帮忙。
沐天波接过,粗略一扫,感到十分诧异:
“找牛?”
“乡间农家,不到处都是牛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李自成随即解释道:
“王上有令,要找的并非寻常耕牛,而是专门找批量饲养,或者是专门用于取奶的牛群。”
“据说是为了防止痘疮,太医院需要制备什么疫苗。”
“批量饲养?产奶的牛群?”
沐天波喃喃重复着,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眼前一亮,抬起头回道:
“我想起来了!”
“云南还真有这种地方!”
李自成连忙追问:
“在哪儿?”
“大理邓川!”
沐天波肯定道,
“我记得很清楚,邓川的土司部落,时常向国公府进贡一种名为‘乳扇’的奶制品。”
“其色白似扇,味道略酸,是以牛乳炼制而成。”
“邓川土司养牛取奶,自成规模。”
沐天波所说的邓川土司,就是今天大理北部,洱源县境内的白族村庄。
自汉朝以来,当地的白族居民便饲养了一种特殊的牛种,叫做邓川牛。
而邓川牛,也是中国唯一乳用的黄牛品种。
此牛适应坝区环境,泌乳期较长,产奶量相对较高。
白族人民利用其乳汁,创造出了独特的“乳扇”制作工艺。
所谓乳扇,就是将鲜奶发酵、加热、拉扯、晾晒而成的乳制品,也是云南极具特色的风味食品。
大才子杨慎编著的《南诏野史》中就曾记载,乳扇有“酥花乳线浮杯绿”的美名。
李自成闻言大喜过望,他立刻修书一封,派快马送至大理,命令守将刘宁、余承业二人即刻前往邓川探查详情。
接到命令后,两人不敢怠慢,余承业于是亲自带队,一路轻装简从,直奔邓川而去。
进入邓川坝子后,余承业立马就发现了此地的不寻常。
果然如沐天波所言,这里的土民有批量养牛的习惯,几乎每家每户,都养了四五头牛。
甚至一些大点的村落,集中饲养着上百头乳牛,空气中混杂着牛粪与淡淡的奶腥味。
在明代,白族又被称为僰人、白人。
见到有汉军将领带兵前来,当地的土民都有些惊慌。
为表诚意,余承业只带了少数亲卫入村,找到了当地的族长段瑞。
白族属于熟番,受汉人文化影响较深。
族长段瑞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西南官话,甚至还考取了秀才功名。
双方见礼后,余承业客气地说明了来意:
“段族长,此番我带兵前来,并非是为了征粮抽丁,您大可放心。”
“奉汉王钧旨,本将特来寻访一种特殊的牛病。”
他仔细询问道,
“段族长,我一路行来,发现贵地百姓,多有集中养牛取奶的习惯。”
“敢问,在平日挤奶劳作中,贵地儿郎可曾有人手上、臂上生出过类似痘疮的小水疱?”
“又或者在牛群身上,尤其是乳峰附近,可曾见过此类病灶?”
段瑞闻言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汉人将军远道而来,竟是为了询问奶子。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谨慎地回答道:
“将军所说的痘疮,在我族中并未大规模发现过。”
“只不过,挤奶的女人孩子手上,偶尔确实会生出一些小水泡。”
“不痛不痒的,过几天便好了,我们只当是劳作磨出来的,从未在意。”
“牛奶子嘛……好像也有类似的小疹子,但并无大碍。”
余承业一听这话,顿时直起了身子。
他虽然不懂医理,但段瑞所说的“手上起水泡”、“过几日自愈”这些特征,与王上令旨中所描述的十分相似。
他强压住兴奋,立刻追问道:
“对对对!很可能就是此物!”
“段族长,此事关系重大,可否请您召集有此症状的乡民,并指引我等查看牛只?”
“一旦确认,我王必有重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