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棉布终于拆掉了。府医留下几盒祛疤生肌的膏药,嘱咐仍需小心将养,不可再受寒湿,更不可操劳过度。沈清辞看着自己这双终于重见天日的手——掌心和指腹上暗红色的冻疮疤痕交错,指关节处新生的皮肤泛着粉红,依旧带着些许僵硬和钝痛,但已能自如地屈伸活动。这双手,曾浸透北疆的苦寒与浣衣房的污浊,如今,将要触碰的,是摄政王府书房里那些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冰冷卷宗。
“王管事说,姐姐的手既然好些了,明日便可以去书房当值了。”玉竹一边小心地帮沈清辞涂抹着清香的药膏,一边转告着消息,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姐姐,你……你准备好了吗?”
沈清辞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的手指,感受着药膏带来的微凉触感。“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平静的面容下,心绪却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书房,那是萧珩权力运作的核心地带,也是她接近父亲冤案线索最可能的地方。顾鸿煊的阴影如芒在背,她知道踏入书房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落入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里。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沈清辞换上了崭新的青碧色细布襦裙,依旧是王府侍女的标准装束,却浆洗得格外挺括,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挺拔。她将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根素银簪子,不施粉黛,素净得如同窗外初绽的白梅。在玉竹担忧又鼓励的目光中,她深吸一口气,踏出了小院。
通往书房的路径,她已暗中记熟。绕过几重垂花门,穿过一道守卫森严的月洞门,便到了王府外院最深处、也是最核心的区域。一座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的三层楼阁矗立在眼前,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澄心堂”三个遒劲大字,正是摄政王萧珩处理政务的书房重地。
门口守着两名玄甲佩刀的侍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沈清辞递上王管事给的身份腰牌,侍卫仔细查验后,才侧身放行。
踏入澄心堂,一股混合着墨香、书卷气和顶级沉水香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一层是宽阔的厅堂,摆放着待客的桌椅,此刻空无一人。沿着雕花的木质楼梯向上,二层才是真正的书房所在。
沈清辞脚步放轻,踏上二楼。入眼便是一个极其开阔的空间。两侧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书籍卷轴,浩如烟海。南面是一排宽大的花梨木隔扇窗,此刻半开着,透进清冷的晨光和庭院中松柏的苍翠。屋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陈列井然,一尘不染。书案后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椅背高耸,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整个空间开阔、肃穆、冰冷,如同萧珩给人的感觉。
王管事早已在楼梯口等候,他依旧是那副刻板严肃的模样,只是看向沈清辞的目光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清辞,王爷吩咐了,你初来,先熟悉规矩。你的职责便是每日卯时三刻前到,将书案整理干净,备好温水、墨锭。王爷处理公务时,需在一旁侍立,适时添水、研墨。书房的洒扫归外间粗使丫头,你只需负责书案及王爷近前这一块。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动的,更别动!”他语气严厉,再次强调着禁忌。
“奴婢明白,谢王管事提点。”沈清辞垂首应道,声音平稳。
王管事点点头,指了指书案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几:“那是你的位置。王爷未到时,可在此等候。王爷的书案,没有吩咐,不得擅动。”交代完毕,他便转身下楼,去处理其他事务。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她走到书案旁的小几后站定,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方权力的核心。书架上的书卷浩繁,涉及经史子集、律例公文、地理兵书,无所不包。书案上,除了笔架、砚台、笔洗、水丞等物,旁边还堆放着几份摊开的奏折和公文,用白玉镇纸压着。
沈清辞的心跳微微加速。线索……可能就在这些卷宗之中!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谨记王管事的警告。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像在北疆和浣衣房一样,忍耐,蛰伏。
她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用那双伤痕未愈的手,小心地提起沉重的铜壶,将温水注入书案上的青玉笔洗和水丞中。动作虽有些缓慢僵硬,却极其专注平稳,没有溅出一滴水。然后,她拿起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锭,在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开始用均匀的力道研磨起来。墨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
研墨,是件极需耐心和定力的事情。沈清辞垂着眼睫,专注于手下墨块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墨汁渐渐浓稠的变化,仿佛这便是世间唯一重要之事。然而,她的感官却如同最灵敏的触角,悄然延伸出去。
她注意到书案左侧最上层摊开的那份公文,露出的一角印鉴似乎是……兵部的火漆印?旁边那份奏折的字迹遒劲有力,落款处隐约可见一个“顾”字……是顾鸿煊的奏本?
书架靠近书案的那一排,有几卷书册的封皮颜色格外陈旧,书脊上用极小的字写着《北疆边务纪要》……
角落里不起眼的矮几上,随意放着一本翻开的游记,书页停留在描绘北地风土人情的一页……
这些信息如同破碎的星光,在她脑中飞快地掠过,组合。她不敢细看,更不敢停留,只能将惊鸿一瞥的细节牢牢刻印在记忆深处。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楼梯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沈清辞研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一股无形的、冷冽的威压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萧珩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没有看沈清辞,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同冰雕玉琢。
沈清辞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小几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的意味,随即移开,落在了书案的公文上。
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朱笔批阅的细微声响,以及沈清辞刻意放得极轻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沉水香,幽幽浮动。
沈清辞恪守着本分。只在萧珩搁下笔,端起茶盏时,才悄无声息地上前,用微颤却努力平稳的手,为他续上温热的茶水。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萧珩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那双布满疤痕、正在为他研墨的手,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整整一个上午,沈清辞如同一个最完美的工具,沉默、精准、毫无存在感。她将所有的心神都用在扮演好“侍墨”这个角色上,将那些惊鸿一瞥的线索,深深压入心底。
然而,当夜幕降临,沈清辞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那方小院时,她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书房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感,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心神不宁。顾鸿煊的监视网,是否已经渗透进了澄心堂?那些她看到的零星碎片,究竟是线索,还是致命的诱饵?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沈清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在书房看到的那些碎片信息,尤其是那个“顾”字落款和《北疆边务纪要》的书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叩”两声,如同夜鸟啄击窗棂。
沈清辞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屏住了呼吸。这不是风声!
她悄然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无声地靠近窗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看到窗纸缝隙下,似乎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卷成细筒的纸条!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是顾鸿煊的人?还是……陷阱?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将那卷纸条从缝隙中抽了出来。纸条极小,展开后,上面只有一行用炭笔写下的、极其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北疆流民异动,疑与旧案有关,慎查兵部甲字库。”**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极其简略、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像是一柄斜插的、古朴的剑柄!
沈清辞瞳孔骤缩!这符号……她似乎在父亲书房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见过!是父亲旧部的联络暗记?!
北疆流民?兵部甲字库?这与父亲的案子有何关联?
巨大的信息量和突如其来的联系,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猛地攥紧了纸条,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窗外,寒风呜咽,树影婆娑,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方小小的院落。
这张纸条,是希望的火种,还是索命的符咒?传递它的人,是友,是敌?而“兵部甲字库”……那龙潭虎穴般的地方,她又该如何去“慎查”?
暗夜沉沉,危机四伏。她刚刚在书房站稳脚跟,更大的风暴,却已挟裹着来自北疆的寒流,扑面而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