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平和玲儿对于这个结果,其实早有所料,所以在分娩前夕,他们千方百计找了借口下山,来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荒废村落里,手忙脚乱地迎来了这个怪模怪样的小生命。
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这个非人亦非妖的怪东西,这个必定会给人招来巨大风险的怪东西,两人却没有丝毫的嫌弃。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便是世间最诚挚无敌的武器,足以扫清一切惶恐阴霾。
“哈哈,玲儿你看,这小家伙在笑!生下来一声不哭,却在笑!”
“呵,他生得这般模样,你怎知是哭是笑?”
“他是我儿子,我当然知道!”
“……师兄,你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就知道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就是你穿上道袍,唤我师兄的时候。”
“那么早!为什么!?就连师父他们都……”
“因为只有我看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啊,虽然完全改换形貌,但那双澄净的眼睛,却和那小雏鸟一般无二。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哇,你不会在我还是雏鸟的时候,就对我图谋不轨了吧?”
“或许真的是那样呢,毕竟我这个人,从小就怪。”
“呵……”
说笑之后,便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你说,我们要怎么对师父他们说?这个孩子不可能带回山上,又该送去哪里?”
“……原来过去那段时间,你一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哈哈,也好,我这个做师兄的,这些年总算有机会好好表现一下了。放心吧,孩子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我之前下山历练的时候,结识过一位怪道人,那人虽然古怪,却是个有大神通和大慈悲的高人。我想,求他帮忙,至少可以得指点一条明路。
“而若是怪道人这条路行不通,我准备求我凡间的父母帮忙。虽然当年上山的时候,分别并不愉快,但我如今是金光山的大师兄,他们应该会帮这个忙的。”
步平的语气非常自信,尽管即将面对的是根本无可估量的风险,他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记忆中,那张笑脸仿佛被镀上了永不暗淡的光。
但接下来,故事便再一次急转直下。
“你哪里也去不了!”
废村外,金光山掌门的厉喝,如惊雷一般响起。
“还以为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想做什么……真是匪夷所思,胆大包天!”
下一刻,又有一位山门长老叹息道:“平儿,正如你了解那孽障一般。我们看着你长大,又岂会不了解你?妻子临盆之际,却要舍下山中的师长亲友,又不告知具体行止,你真以为我们会放心你二人独自行动?”
掌门则道:“步平你自幼便妇人之仁,为我不喜,当初只因为几头妖物的死就心境蒙尘,修为停滞不前。却不想如今连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也能含糊!”
长老又道:“当然,此事也不能全怪你。那孽障靠着黄皮子的妖法,连我等都瞒了过去……这些年也必是对你用了蛊惑人心的妖法。回去以后随为师好好清心修行,未必不能将功赎过。”
掌门说道:“师弟,此事回山再议!此刻先解决此刻的问题!那孽障在山中潜伏多年,不知偷了多少山中机密,待会儿布阵时绝不可有丝毫疏漏,必要在此地斩草除根!”
听到斩草除根四个字,步平大惊失色,然而不待他出面求情,玲儿已先一步,强撑着刚刚分娩过的身子,来到屋外跪倒在地。
“几位仙长,我化形成人,入山修行,只为报答相公昔年救命之恩,绝没有半点对金光山不利的念头!”
长老却叹息道:“步平的救命之恩,不就是你的杀父弑母之仇?”
掌门则恼怒道:“被你这孽畜乘隙而入,金光山未来百年都要在天下仙门同道间抬不起头!你当初侥幸不死,就该老老实实躲起来,再不要靠近人类半步!”
玲儿只道:“……不错,当初披上这层皮,便是一切错误的源头,玲儿不但害了师兄,害了仙山,更害了黄皮前辈。如今不敢奢望苟活,只盼几位仙长能对师兄网开一面……也对那刚出世的孩子网开一面。”
掌门冷哼道:“步平的事自有我等依门规处置,用不着你这妖物虚情假意地关心。至于那边的小畜生,笑话,当初放走了你,便惹出现下这般麻烦,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重蹈覆辙?!师弟,步平和这畜生,都是你教出来的,他们生来的孽种,也该由你来处理!别再让山门蒙羞了!”
玲儿满身恐惧:“求师父慈悲!”
长老叹息一声:“放心,不会有太多痛苦。”
下一刻,画面中,一位金袍道人,便闪身到了废屋中,单手拎起了那雕首人身的婴儿。
“师父!”玲儿与步平齐齐哀鸣,却很快就被阵法压下,既不能动,也不能出声。
同时,掌门却皱起眉头,说了一句话。
“尸身留干净一点,带回去兴许能炼出好丹。”
这句话,仿佛一粒火种,刹那间便激起了冲天的烈焰。
之后的记忆,由此变得混杂不堪。
依稀能看到,一头白腹山雕陡然撑破道袍,现出原形。她是如此熟悉金光山的修行,竟凭借一己之力打破了掌门的禁法。
她扇动羽翼,顷刻间便腾空而起,大地变得渺小不堪,天空则前所未有的宽广。
那是她身为人类从未领略过的风景。
然而,接下来的故事,却并非喜闻乐见的逃亡复仇。玲儿的挣扎,只是一道诱敌的幌子。她在下一个瞬间,就被数道符箓贴身,如山岳般的压力,让她从高空重重落地,筋断骨折,连一只眼球都脱落出来。
而落地时,她用仅存的一只独眼,看到废屋中那雕首人身的婴儿已在师父手中没了气息。
唯一可幸的是,那个机敏的男人,那个在很小的时候,就能从师长面前偷偷藏下一只小雏鸟的男人,并没有让她失望。
步平没有浪费妻子为他争取的一丝生机,趁着玲儿现出原形,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逃。
而金光山的师长们,算定玲儿会逃,因此为她准备了太多的机关阵法,却独独没有料到,那个自幼就有妇人之仁,回山以后本可以重新再来的金光道种,却选择了逃,舍弃一切地逃。
再之后的记忆,又变得模糊不清。
只是,仅从只鳞片爪中,也能窥见后续的发展。
玲儿被重伤后,并没有当场身死,而是被带回金光山……算是逼迫步平回山的人质。同时,因为放妖物上山修行的丑闻过于恶劣,金光山没法也不想将此事大事化小。
他们将现出原形,理性已失的白腹山雕,如牲畜一般囚在山上,供天下人参观戏耍,更定期施加酷刑折磨。以此向天下人证明自己与妖邪势不两立。
又将那刚出生便夭折的婴儿炼成了一枚丹,却不是供人服用的丹药,而是一枚与妖物性命相连的妖丹。
平日里,妖丹就被养在山雕空缺的眼眶中,金光山的修士以此来全盘掌握山雕,并借此深入剖析。剖析她一介妖物,为何能修得人类的功法?
而且还修得那般好……在真相暴露之前,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金光山下一代最出色的弟子,竟是一头白腹山雕。
此外,区区妖物,竟能与人类产下子嗣,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般研究持续了很久,久到山上的掌门已经换了一任,负责饲养山雕的长老黯然离世。而天然长寿的山雕也垂垂老矣。
后来的继任者,逐渐对此中缘由不甚了了,只当山中养了一头怪奇的宠物,倒是少了些折磨之心,只日复一日地饲养着。
而山雕的记忆,也日趋模糊不清。
直到某一天,这山雕寿元将尽之时,那颗独眼中,却见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身影。
与她分别了逾两百年,早该化作枯骨的那个人,却保留着年轻时的模样,于一日正午之时,来到了金光山上。
而偌大金光山,竟无一人前来阻止他。
“抱歉玲儿,让你久等了……那怪道人将我关在海底,要我在仙法大成之前不得出关。可惜我资质鲁钝,远不如你,却要你等到今日,才能再次相见……好在还不算太晚。好了,随我回家吧。”
然而,对于那温柔的话语,玲儿却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了。
曾在幼时便能口吐人言的山雕,却早已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在步平想要将她带走时,她还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任何人也不能带她离开。
“好,咱们不走,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只是家中好多叫人生厌的面孔,我将他们都杀了好不好?咦,你不舍得吗?那就……关起来吧,由你来亲自看管,就像他们过去看管你一样,好不好?放心,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记忆的浪潮就此中断。
乌名恍然回神,身子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指尖差一寸落地……而那枚独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丹田玄境中,隐隐传来清越的鸟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