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看过来。
杜家叔侄知道了江先生的不凡,更是想知道这样的人会怎么作答。
杜郎君年岁长,读过一些道经佛经,也读过神仙传记,他知道古时有仙神本领万千,可施展神通道法,把一块顽石点化成金子。
是赐给这一家子,免他们烦忧一生?
像江先生这样的人物,结交的必有一地官员,认识当地县令或者世家大族的子弟。
是让县令、世家来妥善安顿?
在众人的目光中。
江涉放下酒盏。
他语气很平静,道:
“我若回答,想来会令你们失望。”
杜甫、杜郎君、和尚、元丹丘、李白、院子里的那些精怪们,全都抬起头,看向江涉。
只有猫和驴子,一个埋头吃肉,一个低头叼走桌上的半盘绿菜。
李白奇怪。
“先生?”
同席的,只有老鹿山神和张果老,听出几分意思,若有所思起来。
外面的庭院里,皂荚树被风吹的索索作响,淡淡的花香飘来,清淡宜人,并不扰人。
江涉并不答话,只笑着饮酒。
老鹿山神瞧出他们的疑问,难得开口:
“我倒是有些想法,猜测不出先生的答案,便说说自己的见解——以天地中一寻常之事为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伺机而动,诸位可曾见过?”
众人点头。
他们不一定见过螳螂捕蝉,但也见过类似这样捕猎的场景。
鹿门山神数月不曾为山兽讲道,也生出不少兴致,端着酒盏,笑看众人,一一瞧过他们或错愕、或若有所思、或有不忍的脸。
老鹿山神慢悠悠地问。
“若今日有一蝉,在诸位面前。”
“后面竹林中,蛰伏着一只等待捕食的螳螂。螳螂之后,林间栖息着一只雀鸟,伺机而动。诸位瞧见,要如何?”
“救。”
“还是不救?”
杜郎君蹙起眉,他侄子杜甫放下筷子,醉乎乎的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之前所见街头戏耍的一家子,和这位老丈所举例螳螂捕蝉,总觉得很不同。各种念头想法在少年人的心中碰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晌,他说。
“我救。”
老鹿山神宽容微笑着看他,又问。
“但蝉被你救去,螳螂吃什么呢?没有填饱肚子的食物,它会饿死啊。同理,飞鸟没有螳螂或虫豸为食,也会饿死。”
旁边有精怪插嘴。一个小耗子嘴边还有胡饼的渣滓,吃的心满意足。
“吃饼!”
老鹿山神大笑。
杜甫说:“但人是不一样的。”
对这个年岁轻的少年人,老鹿山神笑着点头。
“小郎君想的很好。”
酒气浮动。
李白醉的面色微红,他端着酒盏,道:
“我也不想那么多,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能救两人,便救两人。若有财力救济千人……恐怕还真没有这么多钱。”
元丹丘醉熏熏,说:“我借你。”
张果老听了大笑。
“等酒醒了,我帮你记着这话。”
元丹丘醉的不轻,浑然不知危险。他一只手撑在李白肩头,两人又骂起嘴仗,从棋局抵赖,骂到卢家那槐树下吊死鬼,他还以为是突如其来的蝉尿。
僧人听他们议论了一会,这位山神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见解。
他请教山神,行礼问:“那若是您,当如何做?”
老鹿山神叹息一声。
“也没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不救,任其自然生灭。”
江涉听的饶有兴趣。
说出“不救”的山神,却照拂了卢家八百年,代代解厄避秽,一直到自己快要死去。
张果老在旁边听着,心思一动。
他忽然想到。
方才夜游行宫时,自己感受到天地隐隐中奇妙的变幻,怎么也掐算不出结果,只觉得夜色下的泰山格外高深渺远。
联想起他好友诵念的那些话。
“死人居阴,生人归阳……自此且住,不得相妨!”
仿佛是一种更玄妙,更幽深,更悲悯的东西。
难以说清,难以明见。
他望了望堂屋外,万家团圆守岁,此处坊墙林立,看不到泰山。张果老忽而走出外面,爬到房顶上,望了望苍茫夜色中的那巍峨山影。
喃喃念着话。
“自此且住,不得相妨,不得相妨……”
杜郎君吓了一跳,不知这垂老的高人为什么忽然要坐到房顶上。
张果老摆摆手。
“老头子静静心,领会先生的答案罢了!”
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说说笑笑,饮着酒,说着闲话,杜家叔侄没问岐王的事,江涉也没问为何要一起团年。
这顿饭,一直用了快两个时辰,客方散去。
李白和元丹丘醉的不轻,已经沉沉睡去了。
猫热闹了一场,不一会就有些困了,缩在江涉怀里,呼吸均匀,肚子一鼓一鼓。
江涉收获颇丰。
他见到盛名的岐王身死,在天子封禅中一睹盛世风采。而几十年后,写诗的人就坐在席间。还是个少年人,尚未长成,神情没有以后的萧萧悲意。
今夜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年饭。
他第一次在此间世界过了一个热闹的年,抵消万家灯火中孤独的寒意,帮了泰山一点小忙。
喝到了张果老的美酒。
吃到了杜家送来的佳肴。
还与李白、杜甫、元丹丘、山神、僧人一起,醉论一件事,各有看法。
每个人都没错。
也没有高下之别。
只是江涉坐在旁边,看着他们醉醺醺的模样,听着他们的回答,有那么一瞬间,恍了神,想到了千年诗篇。
见儒道。
见侠道。
也望见了他们各自的路。
一瞥天地的高远、苍茫寂静。
张果老从房顶上下来,抚了抚自家白驴儿,笑问江涉:
“先生可愿与我一探泰山?”
江涉摇头,回拒一声,有些遗憾道:“今夜心有所感,许是要打坐领悟一段时间。”
“那好说,我等先生便是!”
张果老笑呵呵的,一身酒气。
“先生陪我在行宫等了六日,就为等岐王的死。老头子如何等不得先生?”
江涉放下酒盏,说。
“恐怕会久一些。”
张果老端起酒壶,里面已经空了,他摇了摇,又添了些酒。
他大笑。
“正好,这百果酒越放越香,越酿越陈,今日喝来,总不如明日的好,明日又不如后日。”
“我就在这里等着先生,一起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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