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西厢,内阁值房。
窗棂半开,却驱不散政务堆积带来的沉闷。
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奏本堆积如山,贴黄纸条如同枯叶般点缀其间。
整个大厅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醒脑药油气息。
首辅杨士奇端坐首席,灰白须眉下目光沉静,正凝神批阅一份户部关于河南漕粮损耗的陈情。
他笔锋悬在“沿途州县折损三成”的刺目朱批上,眉头微蹙,这损耗里,多少是天灾,多少是胥吏层层剥皮的“常例”?
次辅杨荣坐在他下首,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案上一份兵部催要军械的急报贴黄,眉宇间带着几分不耐与思虑。
末席的杨溥则正埋首于一堆工部划拨河南黄河的物料清单之中。
他的身旁侍立着一名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员外郎,正紧张地翻动账册,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声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位轮值的翰林修撰,也刚为杨溥解答完一个前朝河工旧例的出处。
此时正垂手立旁,目角扫过案前的那堆单据算盘,脸上写满了读书人对钱粮俗务惯有的疏离与轻慢。
“东杨公,”一个中书舍人轻步入内,低声打破沉寂,“兵部王部堂又催问兵械拨付的批文,库房那边等着清点装车,今日要启运一批往宣府。”
杨荣(东杨公)被打断思绪,眉头锁得更紧,搁下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催!催命似的!他王骥仗着自己进士出身,又在边镇带过兵,就以为阁部里也能由着性子来?真当自己是文武全才、诸事通晓了?”
“宣府是急,可这兵械甲胄的程文批册是能糊弄的吗?这厮如今文不文,武不武的,愈发骄横起来了!”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起身又道:“罢了,本阁这就亲自过去,省得他来堵在阁门口聒噪。”
杨荣走后,值房内凝重的空气似乎松动了几分。
几位等待召见的中低级官员,得了片刻喘息,低语声便在角落里悄然弥漫开来。
隔壁一位等着向杨士奇回禀漕粮复核结果的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趁着身旁通政司参议续茶的当口,摇头苦笑,低声感叹:“王部堂(王骥)也是不易,边镇催逼如火,阁老们却得四平八稳,一步错不得。这夹板气,够他受的。”
那通政司参议端起新续的茶,凑到嘴边吹了吹浮沫,眼角余光瞥了眼内厅紧闭的门,这才压着嗓子接口:“谁说不是呢?可这上头……终究是‘黄口小儿’坐龙椅,万事皆赖三杨定乾坤。快?快则易乱,慢则生变,难啊!”
他呷了口茶,嘴角撇了撇,声音压得更低,“说到底,咱大明这驾马车,眼下还不是前头几位老大人费力拉着?后头还得时刻防着那‘没卵子的’在车轱辘底下使绊子!想指望那小祖宗?”
他朝乾清宫方向努了努嘴,嗤笑一声,“让他再长几年,能够着御案的边儿再说吧!”
这番将小皇帝彻底排除在决策核心之外的议论,引得旁边几位等待的官员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嘴角全都勾起无声的讥诮。
一位捧着河工预算册子候着的工部郎中,显然也听到了,他脸上带着看热闹的戏谑,凑近半步插话道:“嘿,说起那小祖宗,前日经筵上的事儿,你们听说了没?”
他故意顿了顿,吊人胃口似的,见目光都聚过来,才接着道,“听讲经的李博古回来说,小陛下竟问‘王若不察民瘼,何以尊之’?好家伙!九岁稚童,倒问起这等深奥话头了!”
“哦?真有此事?”
户部主事和通政司参议都露出讶异又好奇的神色。
“那还有假?”工部郎中仰起头,一脸的笃定,“李翰林当时那脸,唰一下就绿了!支吾了半天,才憋出句‘圣虑深远’……啧啧!”
他学着李翰林窘迫的样子,引得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嗤笑。
听着周围同僚的回应,他自己也不屑地哼了一声:“依我看呐,八成是哪个翰林庶吉士私下里嚼舌根,议论朝政,被这深宫里的奶娃娃听了一耳朵去,鹦鹉学舌罢了!”
“正是此理!”通政司参议立刻附和,语气同样轻蔑,“这小皇帝,养在深宫妇人之手,哪懂什么民瘼不民瘼?只怕他连宫门外米价几何都不晓得!”
他话锋一转,带着赤裸裸的鄙夷指向另一个目标,“至于那没卵子的……”
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厌恶,“……米价他肯定门儿清!听说他有个干儿子就在通州管着漕粮,那库房里的陈年霉米,都能被他们倒腾出新米的价儿来!这竖阉的手,伸得当真是比驴吊还长!”
他这番对王振贪腐的赤裸指控,配上那粗鄙却形象的比喻,瞬间戳中了在场不少官员的痛处和怨气。
值房角落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低哄笑。
尽管夹杂着老实持重者的几声“嘘——小声点!”的提醒,但堂内气氛已充满了对权阉的鄙夷和对幼帝的嘲弄。
内厅里,杨士奇虽在批阅奏章,但耳力犹在,这些压低的议论隐隐飘入耳中。
他笔下未停,只在心中微叹一声,群臣这种心态,他心知肚明,也默许其存在。
一个九岁尚未亲政的皇帝,在帝国庞大的官僚群体面前,天然就是被保护和教导的对象,而非真正的决策者。
他需要的是稳定,是“主少国疑”时期的平稳过渡。
至于小皇帝偶尔显露的“早慧”?
杨士奇虽有忧患,但他更希望是身边近侍的刻意引导或孩童的偶然灵光。
眼下最紧要的是,王振的跋扈和其党羽的贪渎,却已愈发长成朝堂的毒瘤,甚至开始侵蚀大明的根基。
就在旬日之前,他与杨荣、杨溥三人联名,以最隐秘稳妥的渠道,将一份密奏直送慈宁宫!
奏中详陈了王振及其党羽在宫禁、厂卫、工部采买、乃至边镇军需中弄权、贪墨、安插私人、阻塞言路的种种劣迹!
他们恳请太皇太后以雷霆手段,整肃内廷,遏制王振,否则国本动摇!
但这份密奏送出之后,却如石沉大海。
太皇太后,您究竟是何意?是有所顾忌,还是……等待时机?
等待的煎熬,远比处理眼前的政务更让人心力交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案头那份户部漕粮损耗的陈情上。
罢了,眼下能做的,唯有恪尽职守。
杨士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腕轻转,笔锋落下,在手底奏本上清晰地写下:“该部所奏尚属详实,惟开支浩繁,着再核减三成具奏。”
繁杂的国事如同潮水般重新将他淹没,暂时冲淡了那份悬而未决的焦虑。
而下首的杨溥则没有首辅的这么多忧思,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字世界里,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杨溥信奉的是务实,是解决眼前一个个具体的钱粮物料问题。
至于皇帝是英明还是懵蠢,对他而言,远不如眼前的预算平衡来得重要,只要三杨同心,内阁运转如常,这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江山就乱不了。
---
为省时间,赶往兵部的杨荣特意选了那条穿过西华门御苑的近路。
誊笔书吏提着文书匣子,在前引路,杨荣身着常服青袍,跟在后面步履匆匆。
然而就在俩人刚转过一处太湖石的假山群时,前方宫门骤然爆发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
“滚开!眼都瞎了吗?给小爷闪开道儿!”
嚣张的呼喝夹杂着马蹄声传到杨荣耳中。
杨荣眉头微蹙,抬眼望去,恰好将宫门前那场冲突尽收眼底。
“好一块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忠勇可嘉!在这污浊宫禁之中,竟还有此等人物!”
只见袁彬那不畏强权、以身护法的刚烈之气,竟令他这位庙堂阁老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他身为次辅,深知宫禁之内,此等刚正人物往往难得善终。
尤其是得罪了孙泰这类贵戚。
可惜了!
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抬脚欲行,视线习惯性地掠向御苑深处那片临水的敞轩,权当片刻歇眼。
然而就这一眼,却让杨荣浑身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离宫门数十步外,临水的敞轩雕栏旁,那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小身影,赫然映入杨荣眼帘!
只见小皇帝并未如往常般嬉戏或依偎宫人,而是独自面朝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负手而立!
小小的身躯,站姿是杨荣从未见过的挺拔!
脊背绷直如青松,透着一股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凝!
那张粉雕玉琢的侧脸,在波光映照下,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和平时的雀跃,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尤其那双眼睛,本该清澈见底,此刻却深邃如古井寒潭。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漠然!
是一种让杨荣已有些陌生的……帝王俯视感!
刹那间!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身影猛地撞入杨荣的脑海!
自己英年早逝的爱徒!
大明宣宗皇帝!朱瞻基!
不是缠绵病榻的那个暮年宣宗,而是登基之初,于奉天门大阅三军、于文华殿力排众议时,那个傲然独立、睥睨天下的青年天子!
那挺拔如松的身姿!
那沉静如渊的气度!
那掌控一切、睥睨万物的眼神!
多么的神似!
不,是形神皆似!
属于雄主的威仪,正在这个年仅九岁的躯壳里苏醒、凝聚、喷薄欲出!
文华殿经筵上那个会打哈欠、会“懵懂”提问的乖崽?
内阁议政时那个坐在小墩子上、带着倦意说“无异议”的小不点?
朝臣口中那个离不开王振提点的“奶娃娃”?
假的!
这统统都是他精心编织的假象!
自己竟被一个九岁稚童的伪装蒙蔽至今!
更可怕的是,此子蛰伏之深,显露的威仪神韵,竟已直追其父盛年!
方才对袁彬的激赏、平日值房内对“奶娃娃”的轻慢议论……瞬间被这极度违和的景象彻底粉碎!
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事态即将失控的强烈危机感,瞬间交织翻腾!
“阁老?”引路书吏见杨荣忽然停步,目光凝滞,于是不解的低声轻唤。
书吏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杨荣的凝滞。
他猛地回神,飞快地再次扫了一眼敞轩方向。
那抹小小的身影依旧负手而立,沉静如渊。
不能再看了!
他对书吏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走这边。”
杨荣指向了另一条更远、更隐蔽的宫道,随即率先迈步,步履看似从容不变,但细看之下,步幅却比平时略快了几分。
书吏连忙跟上,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经筵改习《春秋》……”
这是前几日内阁刚刚议定的新讲学章程!
怪不得士奇兄力主此事时,言辞恳切,言及‘圣学根基’、‘帝王心法’,更言‘当趁冲龄,早定心性’。
彼时我虽附议,却只道是寻常规制调整,未解其深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荣心中豁然开朗,一股夹杂着对首辅杨士奇更深的佩服与忌惮瞬间涌起!
杨士奇这哪是仅仅在“训导幼主”、“防范阉竖”?
他分明是早已窥见了龙鳞下的峥嵘!
这改习《春秋》之议,非为寻常进学,实乃勉仁兄未雨绸缪、力挽狂澜之举!
这是老首辅在诡龙入海前,抢筑的最后一道堤坝!
是借圣人之言,行……束龙之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