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小眼亮了亮,对陈安的情报能力愈发满意。
耳目之用,当如是也。
他捻着梅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先前那层故作天真的神情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直接。
“刘球此人,竟敢惹得父皇不快?那他讲那‘尊王’的春秋大义时,是仗着道理咄咄逼人,还是……别有心思?”
陈安何等机敏,立刻顺着话锋道:“主子圣明烛照!刘学士虽耿直,然其尊王,重在大义名分,在于君臣各守其位,各尽其责。其解经,常引史实,鞭辟入里,非是空谈道德文章之辈。而且……”
他微微一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奴婢听闻,刘学士当年身为礼部主事,正是因在君前论及《春秋》‘大复仇’之义,剖析齐襄公复九世之仇虽手段酷烈却合乎大义,其论颇为……激切,不合圣意,顾惹龙怒,然太皇太后深嘉其忠直博学,复又特简拔为经筵讲官之一,侍奉圣前。”
“大复仇”?齐襄公?
朱祁镇心中豁然开朗!好一个“激切”!
《春秋公羊传》里的“大复仇”思想,核心就是“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玩意儿在“尊王”的大旗下,可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理论核弹!
它强调的是血亲复仇的绝对正当性,甚至超越时空限制!
这玩意儿稍加引导,就能从“臣子为君父复仇”,引申到“君主为祖宗基业、天下黎庶复仇”的绝对权威和行动正当性上去。
怪不得你会不合圣意,顾有波折!
你当着父皇他老人家的面谈论这个,这让他君起靖难的老脸往哪搁。
没当场把你咔嚓了,也算宣宗大度!
但是刘球啊刘球,到如今你这番“激切”之论,简直就是给朕量身定做的理论突破口!
内阁想用《春秋》框住朕?
那朕就用《春秋》里的“大复仇”之剑,劈开你们的藩篱!
“唔……听起来刘先生倒是个有意思的。”朱祁镇小脸上露出一点好奇的神色,“那曹先生呢?他那么年轻就是状元,讲起课来想必……常有新奇见解?”
“曹修撰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语。”陈安谨慎措辞,“其解经,不拘泥于汉唐旧注,常以己意揣度圣心,虽时有新意,然亦不免被人诟病为……穿凿附会。”
穿凿附会?!
朱祁镇心里乐开了花,他要的就是这个!
僵化的经学最怕什么?怕的就是“新解释经”!
怕的就是“以现己意揣度往圣心”!
曹鼐这种的苗子!
只要引导得当,他的“新解”定能成为自己打破三杨话语垄断的利器!
“朕知道了。”朱祁镇将那颗捻了半天的梅子丢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也让他眼中的光芒更加锐利。
“陈安,你记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稍后你去司礼监,面见王先生。”他小指无意识地点了点那份《春秋》章程,语气依然带上几分孩童式的雀跃与商量。
“内阁拟的这新章程,朕瞧着甚好!《春秋》微言大义,确该早学。不过嘛……”
他小脸微蹙,“朕年纪尚幼,恐不解其深奥,想寻个讲得…嗯…生动些的先生。朕听人提起,刘球学士学问渊博,尤擅以史喻今;曹鼐乃宣德八年魁首,年岁既轻,言语想必也新鲜有趣。”
“你便去问问王先生,可否安排翰林院,令此二人轮值进讲?就说…朕慕少艾,喜闻故事罢了。”
“明白,主子!”陈安心领神会。
朱祁镇这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孩童喜好之名,行点将布局之实!
绕过内阁,直接通过司礼监把刘球和曹鼐这两个“不安定因素”推上经筵前台!
王振那边,一来乐见其成,因为小皇帝“贪玩好学”总比“深沉莫测”好掌控。
二来让刘球这种“刺头”讲经,说不定还能给三杨添堵,他必定会顺水推舟。
“还有,”朱祁镇又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素笺,他那刻意彰显稚拙的字迹上,还加盖着一方小巧的私印。
“这个,你亲自去一趟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那里。”朱祁镇将纸条递给陈安,小脸上一派理所当然的天真。
“就说,朕昨夜偶得一梦,见父皇当年潜邸时,有一亲卫名唤袁亮者,忠勇护主,曾于行伍时为父皇挡下贼酋流矢,醒来颇觉感念。”
“亦是好奇,想知此等忠烈之后,可有子弟仍在宫中效力?着人一查,果有其子袁彬,现为西华门戍卫。
“朕觉有缘,欲调其至乾清宫外,授‘带刀散骑舍人’之职,随侍左右,亦好承继先人忠勇之风,望请刘公公……妥为擢用。”
带刀散骑舍人!虽只是从七品的虚衔散官,却是在乾清宫当值,能近天子之侧!
这位置,是多少勋贵子弟钻营都未必能得的恩宠!
而袁彬却从一个苦哈哈的宫门戍卫小旗,一步登天至此!
更重要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
此人资历极老,历经数朝,掌管禁军精锐(勇士营、四卫营),虽也属内官,却与王振并非一党,甚至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作为三朝老人的刘永诚对太皇太后张氏忠心耿耿!
由他出面调动一个低阶侍卫,名正言顺,且绕开了王振掌控的锦衣卫与东厂系统!
王振即便知道了,也只会以为是小皇帝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太皇太后借小皇帝之口在施恩敲打外戚,绝难联想到更深层!
陈安双手接过纸条,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主子这一手,简直是羚羊挂角!
幼帝借梦说事,合情合理;点明袁彬之父之功,唤起刘永诚这等老臣对先帝旧部的追念;以太皇太后可能的默认为掩护;最关键的是,直接动用的是与王振有隙的御马监力量!
每一步都看似孩童率性而为,实则环环相扣,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阻碍和猜疑!
“奴婢谨听圣谕!”陈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更深的敬畏。
“嗯,去吧。”朱祁镇挥了挥小手,重新拿起那份《春秋》讲学章程,小脸上又挂起了那种人畜无害的懵懂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杀伐决断的布置从未发生。
“朕得再瞧瞧这功课,唉,噹校进修是真累呀……”他拖长了小奶音,这次抱怨得真情实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