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夏至后的暑气正被殿角的冰釜丝丝缕缕地化解。
朱祁镇依旧保持着那副谦恭求教的神情,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率先开口的,依旧是性如烈火的次辅杨荣。
他将茶盏往案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闷响,惊得旁侧侍立的陈安眼皮猛地一跳。
“陛下,祖宗之制,已有翰林院为天子顾问,为国家储备宰辅。此乃历经太祖、太宗朝沿革砥砺而成之善政,天下文章,尽汇于此。如今陛下欲在翰林院外,另设一‘集贤馆’,是置翰林院于何地?置我等满朝词臣于何地?莫非是说,我等皆是尸位素餐之辈,不堪为陛下分忧么?”
杨荣的这记杀招,直接是将朱祁镇的提议,扭曲成了对祖宗制度的挑战和对整个文官清流的否定!
这顶帽子一旦扣实,必将激起整个翰林院乃至天下士子对天子的敌意。
朱祁镇心中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起身离座,缓步走到了杨荣的案前。
这个举动,让三位阁老都是微微一怔。
天子离开御座,亲临臣下案前垂询,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分量的态度。
朱祁镇盯着杨士奇的眼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开口道:
“杨少傅息怒,是朕思虑不周,言语有失,让先生误会了。”
“正是因翰林院诸位先生劳苦功高,既要修史,又要草诏,皆是国之重务,朕才不忍再以分析研判此等杂务烦扰。这集贤馆,是为翰林院减负,更是为内阁臂助,好让先生们能专心于经义文章,此乃朕体恤先生们之意啊。”
朱祁镇的一番话,将这个另立山头的新衙门,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一个为翰林院和内阁打下手的秘书处。
言辞滴水不漏,而且还占尽了尊师重道的便宜。
杨荣被小皇帝的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还想再辩,却被一旁的杨溥用眼神止住。
“陛下体恤臣等,臣感激不尽。只是……新设一馆,哪怕只是数名学士,这衙门的开销、笔墨用度,日积月累,亦非小数。如今国库……”
这位素有大明管家之称的阁老,适时接过了话头,他这是想用财政紧张这个千年的套路,将此事拖黄。
朱祁镇闻言,却仿佛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道:“杨少保所虑极是。朕也思量过。朕以为,馆员不必另增品秩,只给‘集贤馆学士’之虚名,食其原俸,仍在原衙门行走。平日里,也无需另设公房,就在文华殿侧殿寻一两间暖阁即可。如此,不过是多费些笔墨灯火,想来……尚不至有碍国库吧?”
这番对答如流,有条不紊,让三杨心中又是一沉。
他们明白,看来这位陛下,是早已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借口,都盘算得一清二楚了!
这更能说明他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终于,一直沉默的杨士奇,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对着朱祁镇没有再纠缠任何细节,而是直指核心:
“陛下欲设此馆,所选之人,怕是多如曹、刘二位学士那般,思想锐意,不拘旧格之人吧?”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朱祁镇看着杨士奇,脸上的笑容不变:“先生明鉴。”
他坦然承认道:“璞玉须得琢磨,良才亦需历练。些许锐气,固然可虑,然有先生们这三位定海神针在此亲自督导,时时耳提面命,为他们掌舵引航,朕以为,不但无害,反而能相互砥砺,激浊扬清,于国事大有裨益。难道先生们,对自己没有信心么?”
好一个定海神针!
好一个砥砺!
杨士奇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十岁的天子,抛出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商议的想法。
而是一个包裹着“复兴盛唐文治”的这个无可指摘的阳谋!
拒绝,就是承认自己这三位辅政大臣,没有能力去教导和驾驭一群后进之辈!
就是在否定自己“帝师”的身份!
这传出去,他们三人的脸面何存?
内阁的威严何存?
杨士奇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少年君主。
他的那张稚嫩的脸上,依旧挂着最纯粹的信任和孺慕。
杨士奇心中长叹一声,缓缓起身道:
“陛下为国之心,老臣等感佩。然此事体大,涉及国朝官制,尚需拟定章程。容我等回阁中,详议之后,再行奏报。”
“有劳先生了。”
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
朱祁镇脸上的那份谦恭笑意,瞬间敛去,那双方才还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重新浮起锐利。
“集贤馆……”朱祁镇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名字古雅,听起来也足够无害,但为其设定的内核,却是他前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翰林院的附属机构,这分明就是他亲手搭建的政策研究室,外加一个直属于他自己的青干班!
没错,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朱祁镇站起身,在空旷的暖阁内缓缓踱步,脑海中,一幅清晰的组织架构图正在飞速成型。
三杨再老成,再心怀社稷,终究是旧时代的人。
他们是大明帝国的“裱糊匠”,只是擅长在现有的框架内修修补补,维持稳定。
但朱祁镇要做的,不是修补,而是提前要为这艘即将驶入惊涛骇浪的巨轮,更换引擎!
所以光靠这些老先生是不够的,甚至他们本身就是未来改革最大的阻力之一。
他必须要有自己的班底。
一个思想上与他高度统一,能力上足以独当一面,政治上只对他一人负责的帝噹派。
这,在后世,叫做中枢噹政班子建设。
而这个集贤馆,就是他班子建设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曹鼐,状元之才,为人沉稳又不失锐气,是抓总的馆长,可以负责日常运转和政策的细化。
“刘球,思想激进,是最好的理论核心,专门负责提供打破常规的思想弹药。
他脑中继续闪过钟复、李贤、陈循,甚至那个在未来搅动风云的徐有贞……
这些未来的孤臣、能吏、权相……如今,都还只是些未经雕琢的璞玉。
而他朱祁镇,将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并亲手将他们擦亮的人。
“这些人,”他在心中逐一对其定论。
“等思想改造完毕,就是未来可以放到六部九卿去“掺沙子、换脑子”的后备干部梯队。”
更重要的是,这座集贤馆也将是他以后所有改革的政策孵化器。
无论是未来的军事改革、财政新政,还是那些超越时代的科技构想。
毕竟都不能只由他这个十岁的皇帝凭空提出。
那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也太过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这些构想,必须先在集贤馆内。
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逻辑,进行反复的研究、论证和推演,形成一份份逻辑自洽且数据详实的奏疏。
到那时,再将这些奏疏呈请内阁审议。
面对这样一份出自翰林院新锐之手,在理与据上都无懈可击的方案。
三杨是批,还是不批?
否决?
那便是与整个翰林院的新生代力量为敌,是打压后进,是阻塞言路。
更是将无能或妒能的帽子,稳稳地扣在他们这三位辅政大臣的头上。
到时,只需有人将此疏在朝会付之公议,便可坐视他们成为士林公敌。
批准?
那便是将我的意志,通过他们的朱笔,变成朝廷的政令。
他们将从决策者,彻底沦为最高级的执行者。
无论他们作何选择,自己都稳操胜券。
这就叫“用你的人,走你的程序,办我的事”。
你们会的只不过是历朝历代的政治手腕,而朕当年学习的可是上下五千年的斗争经验。
想到此处。
朱祁镇不由傲娇的端起那杯凉透了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浅呷了一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