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授业

    钟老爷洪亮的笑声似乎还带着方才强咽团子后的余颤,他放下调羹,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转向他,目光变得郑重而忧虑。

    “先生,”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后怕,“昨夜之事,虽承蒙先生大能得以平息,然回想起来,老夫仍是心惊肉跳。媚儿她……”他顿住,似在斟酌措辞,眼神瞟向一旁正努力和口中焦糊味作斗争的钟媚儿,“昨夜她……唉,举止异常,恍若中邪!那鬼气森森,竟能附于小女之身!若非先生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啊!”

    钟夫人也在一旁点头,腕间的沉香珠随着她微颤的手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脸上温柔的笑意被浓重的忧色取代:“是啊先生,媚儿这孩子平日里看着好好的,谁知……竟会招惹上这等凶戾之物。我们为人父母的,实在是寝食难安。”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眼角的余光瞥见钟媚儿。她正垂着眼睫,用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那团混沌的“点心”,仿佛对父母口中那个“中邪”的自己感到陌生又困惑。若非昨夜亲眼所见那九尾摇曳、狐火焚鬼的景象,他几乎也要被这父母忧心忡忡的戏码骗过去了。他们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另有所图?

    “钟老爷、夫人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少年拱手,语气诚恳,“邪祟侵体,最易留下阴隙,若不彻底清除痕迹,加固防护,恐有反复之忧,或招引其他不洁之物。”

    “正是此理!”钟老爷一拍大腿,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所以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先生既通晓风水玄学,驱邪镇煞更是手段高明,不如……就从今日开始,烦请先生费心,为小女的闺房好生布置一番!布下驱邪阵法也好,贴上护身符箓也罢,务必让那邪祟鬼魅再难近身!”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墨流遥,语气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还有,媚儿这孩子,终究是闺阁女子,昨夜那般凶险,实在令我们后怕。光靠外物防护,终非长久之计。先生您看……能否在教导她诗书之余,也……也传授她一些粗浅的、防身的术士手段?不需多高深,只求能让她在万一之时,有些自保之力,护住自身周全便好。”

    少年心中了然。这“教书先生”的名头,如今算是彻底坐实,只不过教的“书”,恐怕要换些内容了。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慎重与理解:“老爷夫人思虑周全。晚生定当尽力。驱邪固本,授之以术,双管齐下,方能保小姐无虞。”

    “好!好!有先生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钟老爷抚掌大笑,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爽朗模样,“媚儿,还不快谢过先生!”

    钟媚儿这才抬起头,琉璃色的眸子对上他的视线,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随即化作温顺乖巧:“多谢先生费心。”她放下调羹,碗里的“团子”几乎没怎么动过,不过,先生的碗已经空空如也了。“女儿这就带先生去我房中看看,也好让先生早些着手布置。”

    穿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终于被草木清气取代。钟媚儿的闺房位于一处清幽的小院,院角种着一株枝叶繁茂的桂树,尚未到花期,只余满树青翠。

    推开雕花的房门,一股淡雅的馨香扑面而来,并非寻常闺阁的脂粉气,倒像是某种清冽的草木混合着书卷墨香。房间布置得雅致而不失活泼:临窗一张紫檀书案,笔墨纸砚齐备,旁边立着书架,塞满了经史子集和……几本封面古朴、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线装书。

    最引人注目的是床榻。一张宽大的拔步床,挂着水红色的鲛绡帐幔,帐幔上竟以极细的金银丝线绣满了繁复而微小的符文,若非墨流遥眼力过人,几乎会错认成寻常的缠枝花纹。床柱是上好的槐木,木质乌黑油亮。梳妆台上没有太多钗环首饰,却摆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青铜小香炉,炉盖镂空处透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方才闻到的清冽香气。

    “如何,先生?这‘闺房’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钟媚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她不知何时已屏退了可能跟着的丫鬟,此刻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眼尾那抹水红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灵动,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父母面前的温顺模样。

    少年走到拔步床边,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床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天然镇煞之力。“帐幔上的‘千机辟邪阵’绣得精妙,寻常鬼物靠近三丈便会被无形之力弹开。”他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青铜香炉,“这‘返魂香’……燃的是犀角粉、龙涎香和百年桃木芯的混合物吧?不仅能清心安神,更能混淆鬼物感知,让它们难以锁定生人气息。”他顿了顿,看向钟媚儿,“小姐这闺房,本身便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昨夜那‘皇陵野鬼’,恐怕是您特意放进来,好让在下在令尊令堂面前‘立功’的吧?”

    钟媚儿轻笑出声,步履轻盈地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那本伪装成《女则》的《往生咒》。“先生好眼力。”她指尖划过书页边缘,“不过,父亲既然开口让你‘布置’,那这戏,总要做全套才好。”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菱花窗,指着窗外廊下悬挂的一串旧风铃:“喏,那个,随便换个新的,或者贴张符上去,就算你‘加固’过了。”她又指了指书架上那几本混杂的玄门典籍,“至于‘教些术士手段’嘛……”她回眸,眼中琉璃色光华流转,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先生不如就教教我,如何把这《女则》里的‘妇德尚柔’,用‘阴符七术’的法子,解释得更……生动些?”

    少年被她那调侃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神看得耳根发烫。他素来不善与女子,尤其是这般明艳又言语锋利的女子周旋。那句将《女则》与兵家诡道的《阴符七术》混为一谈的调笑,更是让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半步,避开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脚下微动,鞋底刚离地一寸,却又生生顿住,只觉脸上热度更甚,目光略显慌乱地飘向书架,不敢与她对视。

    钟媚儿将他这细微的窘态尽收眼底,唇角的促狭笑意更深了几分,却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她非但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莲步轻移,款款走近。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兰冷香随之袭来,他身体微僵,更是不知所措。

    “别动。”钟媚儿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她伸出纤纤玉指,并未触碰他处,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探究意味地,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腕。

    他只觉腕间一凉,那微凉的指尖触感却像带着奇异的电流,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他不敢动弹,只能任由她扣住脉门。

    钟媚儿面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敛去,琉璃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是浓厚的兴趣。她的指尖微微用力,细细感受着指下肌肤下奔流的脉动。那并非寻常书生的文弱脉象,而是……一股极其充沛、却如同脱缰野马般在经脉间横冲直撞、毫无规律可言的“气”!这股气至刚至阳,磅礴而原始,被牢牢禁锢在这具看似清瘦的书生躯壳里,宛如沉睡的火山,又似未经驯服的怒涛,每一次冲撞都带着澎湃的生命力。

    “咦?”钟媚儿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叹,抬眼重新审视他,目光灼灼,仿佛在看一块蒙尘的璞玉。“想不到……真想不到。”她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刚猛之气的震荡感。“你这根骨若被埋没,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被钟媚儿看得心里发毛,又听她言语惊人,一时语塞:“钟姑娘……何出此言?”

    钟媚儿双手环胸,绕着他踱了小半步,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你体内这股先天之气,强横无比,只是无人引导,散乱无序,白白浪费了这上好的天赋。若加以引导,修习玄门正宗的道术符箓,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显然已有了盘算:“你既不愿依附钟家做清客,又无谋生之技。与其让你出去做些粗笨活计,不如……就跟着我学些道术吧。替人驱邪、祈福、看风水,做个正经的道士,既能养活自己,也不算埋没了你这身天生的根骨。”

    他完全愣住了,从窘迫到被探查,再到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难以消化。做个……道士?

    “至于……”钟媚儿见他怔忡,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回头我就去跟爹爹说,让你安心在府里住下,专心准备科考。道术是傍身之技,功名才是正途。两不耽误,如何?小公子?”她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他被这一连串的安排砸得晕头转向。做道士?考功名?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被眼前这位钟家小姐如此理所当然地捆绑在了一起。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喉咙发干,嘴巴张了又合,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我……钟姑娘……这……这如何使得……”

    “嗯?”钟媚儿挑眉,琉璃色的眸子带着几分审视,仿佛在说“你敢不答应试试”。

    他被钟媚儿看得心头发慌,那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变成了认命般的嗫嚅:“使……使得!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磕磕巴巴,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巨大的冲击和莫名的感激混在一起,让他完全失了方寸。慌乱之下,他猛地想起应该行礼道谢,可手脚却像刚安上的一样不听使唤。他下意识地就想来个最隆重的叩拜大礼,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谢姑娘再造之恩!”

    “哎!打住!”钟媚儿眼疾手快,一把就托住了他的胳膊肘,硬生生把他那半弯的膝盖给提溜直了。她简直哭笑不得,看着眼前这个笨拙得让人心疼的书生,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甚至带上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这是做什么?拜天地还是拜祖宗呢?我又不是你家祠堂里的牌位!再说了,教你本事,是让你以后自食其力,不是让你给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你这礼数……也太‘隆重’了点吧?”

    他被她托着胳膊,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张脸窘得快要滴出血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闹了多大的笑话,手足无措地收回手,又觉得空着手不对,两只手在空中虚抓了几下,最后竟胡乱地抱在一起,朝着钟媚儿的方向,上下左右地作起揖来。动作幅度大得夸张,毫无章法,活像只笨拙的提线木偶。

    “姑娘恕罪!恕罪!我……我太高兴……不,太……太惶恐了!失礼!实在是失礼了!”他一边作揖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那副又急又窘的模样,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钟媚儿看着他这通手忙脚乱、毫无仪态的“感恩表演”,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一手扶着自己光洁的额头,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这人没救了”的无力感。琉璃色的眼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嫌弃,但似乎,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这笨拙的真诚所触动的好笑。

    “行了行了,快停下!”她另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像是要挥散眼前这令人眼晕的混乱场面,“再作下去,我这屋子都要被你揖塌了!你这礼数……唉,罢了罢了,以后慢慢教吧。现在,先去把廊下那个旧风铃给我换了新的去!就从最‘简单’的‘加固’开始!”

    她故意把“简单”二字咬得很重,显然是觉得,对眼前这位小公子而言,换个风铃恐怕都比让他行个像样的礼要容易得多。

    他如蒙大赦,立刻停止了那滑稽的作揖,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慌不择路地朝着门外冲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只留下钟媚儿在原地,看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再次扶额,长长地、认命般地又叹了一口气。(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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