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松珍带头闯进武修文简陋的宿舍,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每个角落。
一本磨砂黑封面的厚厚记事本被翻出,她当众朗诵起那首《读模糊了世界》。
武修文的脸瞬间烧得通红,仿佛整个人被剥光在众人眼前。
唯独黄诗娴,对诗中的缠绵情意视若无睹,只好奇地摆弄着他唯一的电器——电饭锅。
郑松珍离去前意味深长地复诵着那句“一转身后,将地北天南”。
当武修文在门框边拾起一枚陌生的发夹,月光下,银质的百合花饰闪烁着微光,像一句无声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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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夜晚,海风终于挣脱了白昼的燥热,裹挟着咸湿的凉意,穿过走廊,轻轻拍打在武修文虚掩的房门上。宿舍这方小小的天地,是他在这所海边学校唯一的堡垒。二十平米的空间,此刻在头顶那盏六十瓦白炽灯略显昏黄的笼罩下,竟显出几分空旷的寂寥。
房间被一道粗糙的“墙”笨拙地分割开来:中间上方悬着一根粗壮的、生了些锈迹的铁线,铁线上垂挂两幅浅黄色的厚实窗帘布,权作隔断。右边那幅布帘,被一枚粗铁丝拧成的钩子随意地挂起在斑驳的右墙上,形成一个可供人进出的“门洞”。左边的帘子则直直垂落,严严实实遮挡住后墙那扇窄小的木框花纹玻璃窗。此刻,那窗扇朝两边敞开着,晚风便从这里偷偷溜进来,顽皮地撩动着帘布的边缘。
帘布后面,是他的私人领地。一张一米宽的旧木架床紧贴着左墙,下铺一张磨得发亮的旧席子便是卧榻。席子靠“墙布”的那头,一摞厚薄不一的书籍充当着枕头,里侧则整齐叠放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被单。上铺的木床板上,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占据了大半空间,包的上方,两堆书和一叠作业本码得一丝不苟,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下方,几件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沉默地陪伴着。右墙高处,一枚粗大的铁钉顽强地钉在墙皮剥落处,吊着一个孤零零的二十瓦灯泡,像一颗悬在夜空的微暗星辰。
“墙布”前面的空间,便是他的“生活区”兼“工作区”。前墙正中央是一扇更为宽大的木框玻璃窗,同样敞开着,海风在此汇入,带来更强劲的凉意。窗下,一张磨损严重的旧课桌承载着他日常的重负。桌子的左端,一叠教材和教辅资料摞得整整齐齐;中间摊开着一本《小学数学毕业总复习:考点归纳和应试测练》,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蓝笔迹;右端则是两座由学生作业本垒砌的“高塔”。桌旁没有椅子,备课或批改作业时,他习惯性地站着,或者干脆拖过角落那只用来盛水的铁皮桶,权当临时板凳。
前窗左下方,靠墙放着一张更为结实、也更显沧桑的长条木桌。桌面上,左边是一个容量不小的银白色电饭锅,锅体擦得锃亮,仿佛在无声宣告它主人的一丝不苟;中间一个塑料托盘里,盛着浅浅一层清水;右边,三只纯白色的大饭碗叠成一摞,旁边是两个青花瓷菜盘。紧挨着碗盘,一个表面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的旧竹笔筒里,斜插着两双竹筷,安静得像两段凝固的时光。桌子底下,那只用途广泛的铁皮水桶默默蹲守着……
考试作弊时事件,那个幕后人物的真相问题,最终没有深究。如此一来,武修文与同事们的关系反而更密切了,时常有来有往。这不,又有客人到访了!
门外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带着海潮般的喧腾,最终在他门前停驻。一个爽朗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穿透门板:“武老师?睡了吗?出来乘凉聊聊呗!”是郑松珍老师。
武修文的心毫无预兆地微微一紧。他放下手中正在批改的作业本,笔尖在“解法巧妙”的评语上顿住,留下一个细微的墨点。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咸味的海风似乎也未能平复他心底一丝莫名的慌乱,尤其是意识到门外可能站着黄诗娴:那个他初来乍到时第一个认识的、总让他心头泛起奇异涟漪的女老师。面对她时,他常会像个初涉世事的少年般手足无措,心跳失序,仿佛身体里某个沉睡的弦被轻轻拨动。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又同时缠绕着他,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久远时空里,他们早已熟稔如亲人。
他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没睡,请进。”随即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灯光下站着三位女老师。郑松珍打头阵,她身形健朗,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笑容爽利如盛夏的阳光,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的男性化豪迈。林小丽紧随其后,脸上带着惯有的、略带羞涩的浅笑,气质温婉。最后面,是黄诗娴。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海风拂过,裙摆轻轻摇曳,她微微侧着头,那双沉静的丹凤眼望过来,目光掠过武修文,投向房间深处,像月光下静谧的海面。
武修文侧身让开通道,脸上努力挤出欢迎的笑容,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请进,地方简陋,别嫌弃。”他一边说着,一边抢先一步跨入房内,“啪嗒”、“啪嗒”两声脆响,拉亮了房间前后两个灯泡。昏黄的光线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也照亮了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他退到门框边,后背几乎贴上了粗糙的木门板,双手下意识地在裤缝边蹭了蹭,仿佛想抹去掌心的薄汗,像个等待检阅的新兵。
郑松珍一马当先,带着风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如探照灯,毫不客气地在房间里逡巡。她边走边啧啧有声:“嚯!武老师,你这可是标准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她径直走向前窗下的课桌,随手翻了翻那本摊开的毕业复习资料,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笔记。接着,她的视线被课桌左端那本与众不同的本子吸引了。它在一堆实用主义的课本和作业本中显得格外厚重、神秘。
她伸手拿起它。磨砂黑的硬质封面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触感粗糙而独特。封面中央印着“记事本”三个醒目的黑体字。字的上方,是一幅线条简洁的简笔画:一本摊开的书页上,斜倚着一支羽毛笔,笔尖似有若无地轻触纸面,仿佛灵感即将滴落。下方则是几个清晰的英文字母“Note Book”。封二上,一行墨迹酣畅淋漓的草书龙飞凤舞:“艺术在似与不似之间!”落款是“武修文,1988年2月18日”。郑松珍饶有兴致地掂量着本子的重量,随手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诗歌,是零散的散文片段,是思想的涓流汇聚成的地下河。
她快速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翻动着那些写满心事的纸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夏夜的虫鸣。当翻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忽然被钉住了。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像被无形的丝线缠住。紧接着,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叹从她喉咙里蹦出:“嗬!好东西呀,好东西!深藏不露啊武老师!”
这声惊叹立刻吸引了林小丽和黄诗娴的注意。她们从房间另一头好奇地围拢过来,目光聚焦在郑松珍手中的本子上。只见摊开的页面上,一行行整齐的钢笔字流淌着,顶端正中写着诗的题目:《读模糊了世界》。
“你们两个丫头片子,速速闪开!靠边站好!”郑松珍的兴致被彻底点燃,她像个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朝林小丽和黄诗娴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到对面去。她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一手托着那本厚重的记事本,一手微微抬起,摆出一个准备登台朗诵的架势。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映照出一种混合着发现秘密的得意与对文字本身的沉醉。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不再是平日的爽利洪亮,而是刻意压低、放缓,注入了饱满的、几乎带着表演性质的情感:
“从你的明眸中
我读模糊了世界
握着你的手
却拴不住已逝岁月
朝光从东窗进来
又从西窗离去
我们共有的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盯着你那双明亮的眼睛
二孔无底的洞
该藏着多少东西啊
是否贮藏着我们共有的笑声
轻轻抽出我的手
小心折一朵纸百合
悄悄移开视线
依依回顾一下身后的路
这一刻就要启程了
还需笑一笑吗
一转身后
将地北天南!”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尾音仿佛还在带着咸味的空气里微微震颤。郑松珍并未立刻“下台”,她仿佛还沉浸在诗歌营造的离愁别绪里,缓缓闭上了她那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左手依然斜向上托举着那本沉重的记事本,右手却悄然捻起了兰花指,轻轻地、庄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她如同一尊凝固的舞台塑像,沐浴在头顶那盏六十瓦灯泡倾泻而下的、略显朦胧的光晕里,夸张的姿态中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虔诚。
林小丽显然被深深打动了。她微微张着嘴,眼神有些迷离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脸颊不知何时已飞上两抹淡淡的红晕,如同被诗里的离愁染上了颜色。那字句里描绘的告别场景,像一把温柔的钥匙,不经意间旋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师范毕业时,站台上那个欲言又止的男同学,晚风中轻轻挥动的手臂,火车启动时那一声悠长的汽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青涩的酸楚和回甘。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那段被诗行唤醒的时光。
黄诗娴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安静地站在一旁,那双丹凤眼平静地扫过郑松珍投入的表演和林小丽沉醉的侧脸,又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落向了房间角落那张长条木桌。桌上,那个擦得锃亮的电饭锅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旁边几只白瓷碗安静地叠放着。她的目光在那些再寻常不过的厨房用具上流连,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仿佛那光滑的锅面、碗沿的弧度,比那首情意绵绵的诗篇更值得探究。当看到郑松珍那过于戏剧化的收尾姿势,以及林小丽脸上那两团因回忆而升腾的红晕时,一丝极淡、极轻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唇角,转瞬即逝。诗里的世界,那模糊的凝视、无底的深眸、纸折的百合和天南地北的转身,似乎真的离她极其遥远,远得像隔着一片不可逾越的海洋。
而风暴中心的武修文,此刻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钉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烧得通红,如同被滚水浇淋过。他僵直地杵在门框边,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那灭顶的尴尬。双脚更是无意识地在地板上小幅度地、来回地摩挲着,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粗糙的水泥地,而是烧红的炭火。他低垂着眼睑,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不断挪动的鞋尖,恨不能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好让他一头钻进去,彻底消失在三位女老师面前。那本摊开的记事本,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思想的记录,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冒烟。
“武老师啊武老师,”郑松珍终于从她的“舞台”上“谢幕”,睁开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爽朗,但那语调却微妙地拖长了,带着七分真诚的赞叹和三分促狭的调侃,“真没看出来!咱们学校还藏着这么一位大才子!还是个……嗯哼,风流倜傥的才子哟!”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武修文那红得发紫的脸上溜了一圈,笑意更深,“我一直以为你这脑袋瓜里啊,就只装得下12345这些阿拉伯数字呢!哪成想,你玩起文字来,撩拨起情丝来,也是一把好手!啧啧啧,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呵呵呵!”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郑老师您说笑了!”武修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急切地辩解,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干得发紧的嘴唇,“什么风流才子……这、这诗就是写写朋友分别,很普通的情景,没别的意思!”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哑。
“呵呵呵!对对对!是我用词不当!”郑松珍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却挂着洞悉一切般的狡黠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不是玩弄感情,你是玩弄……嗯,一些饱蘸了浓烈感情的文字!仅此而已,对吧?”她特意加重了“玩弄”和“仅此而已”的语气,尾音上扬,像抛出一个钩子,“武老师可千万别想多了哦!”
听着这你来我往、暗藏机锋的对话,站在稍远处的林小丽和黄诗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林小丽抿着嘴,强忍着笑意,肩膀微微耸动。黄诗娴则只是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瞬,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带着点尴尬的喜剧与她全然无关。
“才子,”郑松珍晃了晃手中那本沉甸甸的记事本,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恳切,“这宝贝疙瘩,借我拿回去几天,让我好好拜读拜读你的大作,行不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砂黑的封面,显然爱不释手。
“不行!绝对不行!”武修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脱口而出,慌乱地摆手,“这里头都是些胡乱涂鸦,粗制滥造的草稿,见不得人!等我……等我好好修改整理一下,再……再拿给您指正!”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切地向前迈了两步,趁着郑松珍没防备,动作有些僵硬但异常迅速地从她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本子,像守护什么稀世珍宝般紧紧抱在胸前。
“哟,还护上了?”郑松珍挑了挑眉,倒也不强求,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反而觉得有趣。她顺势转过身,对林小丽和黄诗娴挥挥手,“行行行,武大才子要闭关修炼了。咱们也别杵在这儿碍事了,走走走,外面风大,凉快!”语气轻松地给了武修文一个台阶下。
武修文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她们转身走向门口,他连忙将记事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前窗下的课桌一角,像是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然后紧跟着她们走了出来。门外的空气果然凉爽许多,带着海藻气息的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稍稍缓解了那份燥热。
“武老师,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这位大诗人酝酿灵感了。”郑松珍站在门口台阶上,回头对他笑道,目光落在他放记事本的桌上,意有所指,“等你把大作修改好了,可别忘了借给我‘学习学习’啊!一言为定?”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定一定!”武修文忙不迭地点头,语气诚恳,“到时候肯定要请郑老师、林老师、黄老师多提宝贵意见!今晚真是……怠慢了。”他微微欠身,带着歉意。
“客气啥!”郑松珍挥挥手,林小丽和黄诗娴也向他点头示意,轻声道:“晚安,武老师。”
“晚安!”武修文站在门口回应。
就在郑松珍转身,即将迈下台阶的瞬间,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又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某种难以言喻深意的笑容,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了声调,用带着点舞台腔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对着武修文,也对着沉沉的夜色,清晰而响亮地复诵了那首诗的最后几句:
“这一刻就要启程了
还需笑一笑吗
一转身后
将地北天南!”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校园里荡开,郑松珍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步伐轻快地融入夜色。林小丽和黄诗娴紧随其后,三个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渐渐拉长、模糊。
武修文望着她们消失在通往教师宿舍楼小径的拐角,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声似乎还在耳边盘旋,带着灼人的温度。门外树下,之前纳凉的老师们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树影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像潜伏的巨兽。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荧光指针幽幽指向了十点一刻。
“该收拾了。”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他转身回到房间,开始收拾门口的“残局”。将散落在门外小凳子上的几摞作业本抱进来,又把那张轻便的小课桌和凳子一一搬回屋。动作麻利却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急促。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随意地甩到左肩上,左手提起桌下那只沉甸甸的铁皮水桶,准备去院子深处的水井打水洗澡。冰凉井水冲刷身体的刺激,总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今晚,他还要写日记。这个从初二开始就雷打不动的习惯,早已融入骨血。那些未能及时记下的日子,总让他感觉生命被凭空挖走了一块,夜晚躺在床上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至于写作,那是灵感的恩赐。但自律如他,每周总要逼自己写上一篇,哪怕只是几百字的随笔。说来奇怪,被郑松珍这么一惊一乍、当众“处刑”般地朗诵一番后,原本有些枯竭的思绪,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忽然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一个关于“误解”与“发现”的小故事轮廓,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现。或许,冲个凉水澡,让头脑彻底冷却清醒后,可以试着把它写出来?一篇短小精悍的小说,或者,一篇带着海风咸味的叙事散文也不错。
念头一旦清晰,时间的流逝仿佛骤然加速。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洗澡、写日记、构思、落笔……紧迫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塑料水桶随着他的步伐在腿边轻轻磕碰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校园小径上,那盏高悬的老旧路灯,像一只疲惫的独眼,将昏黄的光线泼洒下来。武修文提着水桶的身影被这光线拉得极长、极细,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如同一根被无形之手抻得快要断裂的、瘦长伶仃的竹竿。就在他即将跨过宿舍门槛的阴影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极微小的东西,发出“叮”一声极其清脆、细若游丝的轻响。
那声音被水桶的磕碰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掩盖,几乎微不可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低头朝门槛内侧的阴影里看去。
门槛与粗糙水泥地的接缝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有别于昏黄灯光的银亮反光,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倏地刺入他的眼帘。
他弯下腰,手指探入那片阴影。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坚硬、带着精巧弧度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举到眼前。
路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洒下些许,勉强照亮了他掌中之物——那是一枚小巧玲珑的发夹。
发夹通体是素雅的银色,样式简洁,却有着精雕细琢的优雅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发夹末端镶嵌的装饰:一朵用极细银丝精心盘绕、焊接而成的百合花。花瓣纤薄舒展,花蕊玲珑,在微弱的光线下,每一根银丝都闪烁着幽冷的、捉摸不定的微光。
武修文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枚发夹……绝非郑松珍或林小丽那种风格。它太精致,太内敛,带着一种近乎冷冽的、拒人千里的静谧美。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一朵银丝百合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却像点燃了一簇无声的火苗。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清晰地回响起自己写下的那句诗:
“……小心折一朵纸百合……”
掌心的银百合在昏昧光影里,静默地盛开着,像一句凝固的诘问。(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