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清晨,天刚破晓,谢映秋就来到泰天府西郊十里的驰道旁肃立,她身旁的赵无尘不时踮脚望向远方,脸上满是困惑。
“师尊?”赵无尘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您是哪来的消息?近日弟子从未听闻那位青州镇守太监有南巡泰天府的行程啊?”
他目光扫过空荡的驰道,心中疑窦丛生。
镇守太监位高权重,若真驾临,府衙上下岂会如此平静?
谢映秋目光沉静,凝视着驰道尽头扬起的微尘,声音低缓却不容置疑:“少废话!这位镇守太监是秘密前来,泰天府群官知晓者寥寥,为师自有特殊门路探得消息,方在此恭候。”
赵无尘心头更加好奇,却不敢再多言了,他把腰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也随之投向远方。
不多时,一辆看似普通,仅由两匹健马拉着的青篷马车卷着滚滚尘土,自驰道尽头疾驰而来,须臾间就已驰至五十丈的距离。
那车帘低垂,密不透风,谢映秋看了之后却眼神一亮,没等那马车驶过来,就撩起衣袍前摆,朝着马车方向半跪了下来,姿态恭谨:“卑职御器司学正谢映秋,恭迎魏公公大驾!”
一旁的赵无尘也慌忙跟着跪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地。
那马车缓缓降速,在他们前稳稳停住,旋即一只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从内里伸了出来,轻轻挑开了厚重的车帘纱幔。
一张脸随之显露在微熹的晨光中。
此人身着深青色蟒纹常服,面庞圆润白皙,如同上好的面团捏就,几乎不见皱纹。
他下颌光洁无须,双颊丰腴,眉眼细长,此刻正弯着,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一团和气的富家翁。
可那细长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精光,却如深潭寒星,锐利得能刺透人心,与他面上和煦的笑容形成诡异的反差。
他的目光在谢映秋身上打了个转,那笑眯眯的神情不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哦?是御器司的谢学正?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呐。”
他语调拖长,带着几分玩味。
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养成的沉凝威势,无声地弥漫开来,令跪地的赵无尘呼吸都为之一窒。
谢映秋垂首,姿态放得更低,语声清晰:“卑职不敢妄称灵通,实是得了某位大人物的提点,方知公公秘驾莅临,特在此恭候,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略尽绵薄之力!”
她眼前这位魏公公,正是权倾青州,深得东厂厂公信重的青州镇守太监魏无咎,所以她姿态再怎么卑微,再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原来如此!”魏无咎闻言,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几分,笑声短促而意味不明:“你的事,咱家也听过几耳朵,听说你是北天书院‘兰石先生’座下最小的关门弟子?啧,那位兰石先生一生清正,刚直不阿,门下弟子却要投入我阉党,倒是有趣得很。”
他话锋陡然一转,细长眼眸中的笑意瞬间掺入冰碴:“不过谢学正,咱家倒是好奇,那沈八达又是怎么回事?风闻你为了攀附于他,半年前下了一次重礼,更不惜亲自出手,替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在锁厅试上大开方便之门?这事儿传到石千户耳朵里,他可是相当、相当的不悦啊。”
当‘石千户’三字入耳,谢映秋心神骤然一凛,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石迁乃是东厂掌刑千户,是厂公坐下最凶猛的八条恶犬之一!正是此人数日前驳回了她的调迁文书。
电光火石间,谢映秋恍然大悟,自己升职受阻的根源,竟是因沈八达?!
一股强烈的憋屈与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探询,声音微涩:“魏公公明鉴!卑职惶恐!敢问公公,莫非——莫非是那沈八达,恶了石千户?”
“沈八达?”
魏无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竟又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得罪的不是石千户,而是厂公!如今此人自请调去直殿监,已是秋后的蚂蚱,离完蛋不远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那面团似的圆脸上就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连带着那习惯性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按说沈八达调去直殿监是好事,可厂公遣人接手御用监后,却遇上了麻烦。
就在前两日,桑蠹虫灾在大江南北大面积的爆发,导致丝绢绸缎的价格一日三涨,翻了不知多少倍。
此时整个御用监上下都急红了眼,连宫外四大织造局的公公们也都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向天子交代。
厂公一来要顾忌司礼监那位老祖宗的面子,二来眼下这丝绸紧缺的烂摊子火烧眉毛,一时半会,反倒腾不出手来收拾那个躲进直殿监的沈八达。
魏无咎随即掩住异色,圆脸上笑意不减,细长眼眸却如深潭寒星,斜睨着地上的谢映秋:“可我听说你最近与沈八达的侄子沈天走得很近,每日都带他进九罹神狱?”
谢映秋心中一突,微一叩首:“公公明鉴!卑职确与此子有所接触,然实属无奈!我唯恐他通不过御器师复核,牵累于我,这才每日带他入九罹神狱苦修。为求速成,卑职传了他两门半魔道功法《血魔十三炼》与《血妄斩》。”
她说到此处时略一迟疑,声音稍低了几分:“即便是《血妄斩》,卑职也用了取巧之法强行催化,令他速成,此次应付考核尚可,可一旦遇上八品、九品中的真正高手,必定信心崩溃,届时心核溃散,血气反噬,后果难料。”
“原来如此。”魏无咎一声轻笑,眼神含着玩味,“你倒是不怕沈八达事后报复?依咱家看,何须如此麻烦?你不如直接宰了他痛快,岂不更省事?”
跪在谢映秋身后的赵无尘听得此言,不由深以为然,他先前就是这么想的。
谢映秋闻言,却只能暗自一叹。
她若早知沈八达已失势至此,自身难保,哪还会用这等费时费力的法子?
当初不过是想在调任东厂前稳住局面,让崔天常与沈八达不来找她麻烦就可,现在已是追悔莫及。
“放心,沈八达已是秋后蚂蚱,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报复于你?”
魏无咎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施舍的意味,“这么看来,你应是被无辜牵连了,罢了,念在你今日在此迎候的份上,只要接下来差事办得漂亮,咱家不介意在石千户乃至厂公面前为你美言,调任锦衣卫那点事,易如反掌!”
※※※※
在御器司,晨曦已彻底驱散薄雾,照亮了下方偌大的青石校场。
此处近千名御器师正襟危坐,目光聚焦在场中央新搭建的一座十丈方圆,高约九尺的巨大石台上。
石台表面铭刻着繁复的符文,隐隐有能量流转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凝重气氛。
高台之上,巡按御史崔天常神情沉静如水的端坐主位,绯红官袍在晨光下格外醒目。
御器司督学官周明德则立于一旁,躬身向他禀报:“禀大人,此番武试,下官特意从州城御器司请来三品符宝‘千幻战镜’!此宝可由法师催动,幻化二十名武修,完美模拟九品至六品御器师的战斗技艺与法器威能,所有御器师需按品阶与幻影武修战斗,坚持一刻时间方算合格,坚持半个时辰为上等,坚持一个时辰,或将之击败为优等。”
崔天常一边听,一边扫望着台下人群。
当他视线掠过沈天时,眼神微微一凝,想起了三日前的功体考核。
当时他怀疑此子作弊,额外给沈天加试了一百息,结果沈天一直撑到一刻二百息,在功体试拿到了优等,证明了他的清白。
只是崔天常心内仍有疑虑。
“此法甚好。”崔天常颔首之后却抬起手,往下方人群中一点,“不过此子,那个叫沈天的,就不用符宝考核了。”
他侧头吩咐身旁侍立的锦衣卫千户:“安排你麾下一名八品小旗官,与他实打实地战一场,我要看他的战力究竟是什么水准。”
此言一出,台上的诸多御器司官员都微微一惊!
锦衣卫的小旗官——那可不是寻常八品!
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军,是皇帝的爪牙耳目。
锦衣卫中除了那些荫官,哪个小旗官不是从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
这些人不但武道高明,体魄过人,还久经战阵,实战经验远胜寻常武修,一般江湖上的八品武修,三五人联手都未必能胜。
人群中的林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嘿然一笑,眼神幸灾乐祸。
这沈天还是被崔大人盯上了,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不远处的白轻羽与燕狂徒也同时将目光投向沈天,眼神略含期待。
两天前的功体考,沈天不但拿到了仅次于他们的成绩,更展现出与大日天瞳极高的亲合度,让他们对这家伙刮目相看,二人也很想知道沈天的真实战力,究竟如何?
而此时在人群后方,刚从城外赶回的谢映秋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煞白一片。
完了!
谢映秋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传给沈天的血妄斩本就是速成邪功,就连沈天的所谓‘无敌心’,也是她用万雷剑气作弊,帮他堆砌起来的。
沈天遇上锦衣卫小旗官这种久经战阵,武道高明的八品,估计三五招内要被其击溃信心,届时心核溃散,沈天不死也得成废人!
谢映秋只觉悔之莫及,早知崔天常会来这一手,她早该听徒弟赵无尘的,找个机会直接宰了沈天,一了百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