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年关将近。凛冽的北风卷过九衢,却吹不散京师上空渐渐弥漫开的、带着暖意的年关气息。
空气中已然弥漫开若有似无的硫磺香和灶糖甜味。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铺子张灯结彩,行人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新皇登基,这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气象确实有些不同了。不同于往年隐隐的萧瑟与晦暗,今岁的寒冬仿佛裹上了一层融融的和光。
当今皇爷登基以来接连颁布的数道旨意,如今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京畿百姓的头上。
先是那巡检衙门设立后,以往在街巷间游荡、惹是生非的泼皮流氓、乃至哀哀求乞的可怜人,几乎都绝了迹。
据说全被带去了西山挖矿,虽然挣的少点,但是至少有口饱饭吃。
巡街的兵丁们换了新发的制服,行走在不久前刚被平整拓宽、甚至垫了碎石沙土的街道上,身姿笔挺,眼神锐利;
偶尔与熟识的铺户点个头,也是飞快掠过,行色匆匆,倒让街面上的百姓多了几分稀罕的松快。
路上的行人,无论贫富贵贱,似乎都添了些精神。步履间虽依旧被寒风吹得缩肩,但眉宇间的郁结之气却少了些许。
石炭司在各坊市设立的临时支放点前,这几日排起了长龙,却难得的秩序井然。皇爷的恩旨,每个登记的户头都能凭牌领取足一百斤的蜂窝石炭。
一百斤,对于深宅大院或是不够看的,但对于京师占多数的普通小民之家,却是实实在在能驱走一冬刺骨寒意的暖意。
领了炭的人,麻袋往板车或肩头上一扛,再冷的北风也挡不住脸上浮现的踏实笑意。
这点暖意,这点安稳,足以让凛冬的京城街头,比往年多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盛世的鲜活色彩。
然而,靠近紫禁城的那些巍峨部堂衙门里,氛围却与市井的松快形成鲜明对比。
封印休朝的日期近在眼前,这本该是人心浮动、案牍渐稀的时候,可今年却大不同。
自新帝登基,中枢这部庞大的机器便高速运转起来,永无止歇。
田亩清理、匠籍整顿、宗室改制、边饷催发……一项项新政如同雪崩倾泻,千头万绪,案牍如山。
各部院的堂官、司吏,小到未入流的抄写文员,人人脚下生风,往来穿梭几乎要带起烟尘。
往日里互相走动、寒暄应酬的人情场面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公房里此起彼伏的算盘声、急促的行文交接和压低声音却内容务实的争论。
新皇勤政,更厌拖延懈怠,一道比一道急切的朱批随时可能飞来,压得整个官僚体系都绷紧了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为赶在封印前将所有庶务处理的效率。
官员们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暮气沉沉和互相推诿。
不过,这沉甸甸的压力之下,偶尔也能在官员们紧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浅淡的喜意。
皇爷“仁慈”,年节将近,一道明旨晓谕京官:今年腊俸按常额三倍实发!更不同往年虚头巴脑的米粮布帛折抵,而是硬邦邦、沉甸甸、光亮可鉴的足色天启银元!
离封印还有两日,位于户部衙门后巷的俸禄支放处,终于排起了另一条少见的长队。
今日轮到京官们凭官凭鱼符支取这沉甸甸的月俸。队伍里不再是肃穆静默,嗡嗡的议论声难以抑制地弥漫开。
“李兄,你司职礼部仪制清吏司,应是……四品?”有人掰着手指头算。
“唉,是员外郎,员外郎!不过听说这次是按实职、散阶、差遣一并算?嘿嘿,管他呢,总是比往年那点子‘胡椒苏木’强万倍!”被问的人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
“何止强?往年能落袋十两真银都谢天谢地,我这七品主事,去年实得不过八两银!杂七杂八扣完。今年,嘿嘿……”
“足额!足额啊!听说还是崭新的‘天启通宝’,一枚当一两用,足重九成银!”旁边一个声音兴奋地插进来,“我家侍郎大人今日下值都脚步轻快了几分!”
队伍中间,一位身形略显瘦削、穿着洗得发白青鸶补子的户部主事贺晨,听着周围的议论,心情更是激荡不已。
他是户部浙江清吏司的正六品主事,品级不高,但职在繁琐。
往年腊月,是他最难熬的时候。那份名义上该有九十石米的俸禄,层层折算下来,到手不足二十两银子!还要应对部里年节种种分润。
家中一妻二子,日子过得紧巴巴,逢年过节置办年货都捉襟见肘,更别提给妻儿添置新衣。自己虽然清廉为官,但是委实是苦了家中妻儿。
“贺主事!户部六品主事贺晨!”库吏高亢的唱名声响起。
贺晨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递上鱼符。库吏核对完毕,朗声道:“浙江清吏司正六品主事贺晨,应领腊俸——银元六十,请画押!”
当!当!当!当……
整整六十枚簇新闪亮、边齿清晰、龙纹银光流转的天启银元,一枚一枚落入厚实的牛皮俸袋中。
那声音在贺晨听来,宛如仙乐。入手的分量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热。
贺晨捧着俸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银币,感受着那精细的雕工。
阳光洒下,银币反射出耀眼的光泽,其上威严的龙纹和遒劲的“天启通宝”字样,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拿到如此丰厚且足额的俸禄。
皇恩浩荡!他紧紧攥着俸袋,心中无声呐喊:“陛下恩同再造,臣贺晨,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环顾四周,不少品级不高的同僚脸上,都映照着与他相似的激动与感激。
这份足俸,对许多勤勉却又清贫的底层京官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给了他们坚守清廉、为国效力的莫大底气和温暖。
当然,队伍里也混杂着少数眼神复杂、偷偷掂量着这袋银元分量的面孔——今上督察院风宪凶猛,锦衣卫耳目遍地,监察愈发严苛。
俸禄既足,为那点黑钱搭上身家性命……还值当否?许多人心里悄悄打起了算盘。
贺晨按捺住激动,小心翼翼地将俸袋贴身藏好。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灰头丧气的回家,而是先去了一家有名的布庄。
往年只能看看粗布的他,这次直接略过粗布区,指点道:“掌柜,要那匹雨过天青的湖绉,还有这松江三梭细棉。”
结账时,他取出三枚银元置于柜台。
那掌柜顿时双目放光,拈起银元,轻放嘴边一吹,凝神侧耳听那悠长清音,指腹细细碾过规整边齿,顿时眉开眼笑:
“哎呀呀!官爷您这天启宝货,成色十成十,分毫不差,这龙纹更是精妙绝伦!
如今市面可稀罕得紧,商贾们都抢着兑藏,就这成色工巧,小的斗胆给您算二两二钱银!您看可好?”
铺中其他客人纷纷侧目,掌柜甚至上前一步,低声笑问:“官爷若手头宽裕,能否多让几枚与小店?年根周转,有好宝货镇店才好招财啊!”
贺晨一愣,没想到这新钱如此受欢迎,竟能溢价;紧接着在米粮店、南货铺,情形竟也相似。
当他拿出银元付账,店家无不喜出望外,纷纷开出溢价——一枚天启银元,竟能当二两至二两三钱银子使用!
甚至有的店家,看他买的东西不多,宁愿多找些碎银,也要将他手中银元留下大半。
结果一路采买年货下来,看似花费甚巨,实则因银元溢价及部分商户特意“找补”;
最终结算下来,怀中所揣银元只零星少了十几枚,换回的散银铜钱与实物价值相加,已远超原六十枚银元之数!盘算清楚时,连他自己都暗暗咋舌。
雇好一架结实的骡车将满满当当的年货装好,贺晨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上车回家。
妻子周氏早在门首张望多时,见熟悉的骡车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满载货物的车子,惊得捂住了嘴。
“夫君,这……这是……”看着车夫和小厮合力卸下堆积如山的米粮、布料、点心、甚至还有一只褪了毛的肥鸡,周氏声音都有些发抖。
贺晨笑着制止她的疑问,温柔地拉她进了正屋。关上房门,他望着妻子这些年因操劳而显得憔悴、身上粗布衣衫也洗得发白的面容,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他轻轻握住妻子略粗糙的手:“娘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氏眼圈泛红,勉力笑道:“夫君何出此言?家中清寒些,但只要你在,妾身与孩子们心便是暖的。”
“不,不一样了。”贺晨郑重地摇摇头,眼中闪烁着光彩,“陛下仁德,恩准实发足俸,三倍于常例!”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倒出几枚明晃晃的天启银元,轻轻放在周氏掌心,
“你看,这便是圣上所铸的新钱,天启银元!足银足重,做工精美更胜古玩!更难得的,此钱在市面极受欢迎,人人争藏,一枚能兑二两多银子!
往后啊,莫说米粮布匹,便是添些脂粉头面,也使得了。再不用你如此拮据度日!”
看着手中那精美绝伦、温润沉手的银币,感受着那份从未有过的厚实安稳,周氏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她低头哽咽道:“皇恩浩荡……真是皇恩浩荡!夫君定要勤勉办差,报答陛下……”
贺晨动情地将妻子拥入怀中,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鬓发,感受着这份饱含希冀的踏实暖意:
“会的,一定会的。这次的年货我都置办齐了,待会儿让人裁了那松江细棉,先给你和孩子们每人做两身簇新的冬装。咱们……好好过个年。”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夫妇二人相依的身影被拉长在墙壁上,虽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份沉甸甸的银元带来的,不仅是物质上的缓解,更是精神上的支柱,让这对清寒小官夫妻看到了清操可守、家业可兴的希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