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编制》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照着陈废那张因长期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脸。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手指在机械地、近乎偏执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刷新。“守一方安宁,享一世清闲。月薪两万五,坐岗,包豪华单间宿舍。”永安殡仪馆的招聘启事,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视网膜上,每一次刷新都带来一阵刺痛。这行字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干涩的眼球,也灼烧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骗鬼呢?”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嗤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疲惫生活磨砺出的本能怀疑。两万五?坐岗?豪华单间?在这座人满为患、房租高企的城市里,这待遇好得不像人间该有的东西,更像是…某种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诱饵。他下意识地滑动屏幕,退出,手指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鬼使神差地点了回来。那行字依旧刺眼地悬在那里,散发着不祥的甜美气息。

    账户余额的提示短信适时地跳了出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个位数的冰冷数字,瞬间冻结了他那点可怜的嗤笑。房租明天到期,房东那张刻薄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泡面箱子已经空了三天,胃袋正发出空*他盯着“永安殡仪馆”那几个字,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光,尽管那光来自幽深的地底。他猛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或者只是被绝望推着向前。他记下了地址和时间,今晚23:45分,值班室面谈。

    深夜的城市并未完全沉睡,霓虹灯在远处妖异地闪烁,车流如疲惫的血管在远处流淌。但陈废所走的这条路,却仿佛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路灯昏黄,光线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大半,只能勉强勾勒出脚下坑洼不平的人行道轮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巨大的黑影投在地上,张牙舞爪,像伺机而动的怪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混合着尘土、湿气和某种淡淡腥气的味道。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无法抵御寒意的薄外套,每一步都踏在寂静之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仿佛在宣告着一个闯入者的到来。

    不远处,永安殡仪馆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它不像普通的建筑,更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大而古老的史前巨兽。主楼方方正正,线条冷硬,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几座附属的小楼如同巨兽的爪牙,沉默地伸向四周。围墙很高,顶端嵌着尖锐的防盗铁丝网,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整个建筑群被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寂静所包裹,与远处城市的喧嚣形成诡异的割裂感。大门上方,“永安殡仪馆”五个字的霓虹灯招牌,红绿相间,却坏了大半,只有“永”和“安”两个字在神经质地、断断续续地明灭着,像巨兽眨动的、充满诱惑又饱含恶意的独眼。那闪烁的光,在陈废眼中,确实像一只招引的手,冰冷而执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拖得老长,如同巨兽喉咙深处的一声叹息。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声响。陈废感觉自己瞬间跌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殡仪馆内部的空气更加阴冷潮湿,带着一股浓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外套,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霸道地充斥在鼻腔里,但这股化学制剂的冰冷气息之下,却顽固地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腻腐败气息,如同腐烂多时的水果被强行喷洒了大量消毒剂,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味诡异交融,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特“殡仪馆香氛”。

    走廊里的灯光是昏黄的白炽灯泡,光线微弱且不稳定,灯丝偶尔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将墙壁映照得一片模糊暧昧。墙壁是那种惨淡的米黄色,布满细小的裂纹和水渍晕开的痕迹,如同老人松弛的皮肤。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深邃得令人心慌。墙壁上的影子被拉得奇长无比,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而扭曲晃动,像无数个潜伏在暗处的、形态各异的幽影在无声地窥视、跟随。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时间在这里仿佛彻底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沉重地擂动,成为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孤独的节拍。

    接待他的是一位老保安。他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保安制服,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械,每一步都带着滞涩感,关节仿佛在发出无声的**。他自称“老王”,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质感,听得人耳膜发痒。他的眼神浑浊不清,眼白泛黄,瞳孔似乎蒙着一层灰翳,看向陈废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老王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用枯树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打印粗糙的A4纸,递了过来。纸张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毛边,显然是匆忙从打印机里撕下来的,甚至还能闻到廉价的墨粉味。《夜班安保守则》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几块沉重的墓碑压在纸面上。

    “记住规矩,规矩就是命。”老王的声音如同墓穴里吹出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他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扫过陈废的脸,然后伸出另一只同样枯槁的手,将两把钥匙塞进陈废汗湿的手心。一把是沉重的黄铜钥匙,色泽暗沉,带着岁月的包浆和冰冷的触感,上面刻着模糊的“值班室”字样;另一把是冰冷的铸铁钥匙,棱角分明,沉重异常,透着一种不祥的金属寒气,上面刻着“宿舍区”。

    做完这一切,老王便不再看他,如同一个完成了任务的提线木偶,僵硬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着向走廊更深的黑暗中走去。那拖沓的脚步声“嗒…嗒…嗒…”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仿佛被那片粘稠的黑暗彻底吞没。只留下陈废一个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手里攥着冰凉的钥匙和那份仿佛带着诅咒的守则,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悸动。

    陈废低头,借着昏黄的光线,逐字逐句地阅读那份《夜班安保守则》。纸上的条款不多,但字字如刀,严苛到变态的程度:

    第一条:绝对禁止离开值班室(0:00 - 6:00)。

    第二条:绝对禁止回应任何敲门/呼叫(除非紧急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第三条:绝对禁止观看7号监控画面超过10秒。

    第四条:绝对禁止在非指定时间(仅限6:00整)进入宿舍区。

    第五条:任何异常,记录在案,无需处理,无需报告。 。

    第六条:违反任何一条,视为自动放弃岗位及所有福利,并承担不可预知后果。

    陈废的嘴角撇出一个不屑的弧度。荒谬!故弄玄虚!他随手将这份沉重的守则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冰冷的规则也一起隔绝掉。两万五的月薪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疑虑。为了钱,为了活下去,这点装神弄鬼算什么?他捏紧了那把黄铜钥匙,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和腐败甜腻的空气,朝着值班室的方向走去。

    推开值班室厚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呛得陈废一阵咳嗽。他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值班室出乎意料地宽敞,甚至显得有些空旷。墙壁是新刷的惨白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地面铺着崭新的、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瓷砖。几盆绿萝摆在角落,叶片蔫蔫的,透着一股死气。最显眼的是对面墙上那一整排巨大的监控屏幕,足足有十二块之多,此刻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幽幽的蓝光,如同十二只冰冷的电子眼,冷漠地注视着房间的主人。屏幕下方是一张宽大的、看起来相当舒适的办公椅和一张崭新的金属办公桌。桌上摆放着一部老式的黑色座机电话,旁边是一部鲜红得刺眼的内线电话,还有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异常记录本》的册子和一支签字笔。角落里有一个小冰箱和一个饮水机。这里的一切设备都崭新、现代,与外面走廊的破败、整个殡仪馆的陈旧氛围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诡异感。

    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深灰色的遮光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陈废走过去,拉开一条缝隙。窗外是死寂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能勉强辨认出殡仪馆其他建筑模糊的、如同蹲伏巨兽般的轮廓轮廓。夜风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刮过窗外的某个缝隙或管道,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而哀怨的“呜呜”声,像极了女人在远处压抑的哭泣,又像是某种生物在黑暗中悠长的叹息。这声音无孔不入,钻进耳朵,缠绕在神经上。他立刻拉紧了窗帘,将那令人不安的声音隔绝在外,虽然只是心理上的。

    他把自己扔进那张舒适的办公椅里,椅子发出轻微的承重声。前半夜,时间在百无聊赖中缓慢爬行。他掏出手机,信号在这里变得极其微弱,时断时续。他只能反复刷着缓存好的几个网页,或者玩着无需联网的单机游戏。监控屏幕上,十二个画面分割着殡仪馆的不同角落:空旷的告别厅、寂静的走廊、紧闭的停尸间大门、设备间、后门大部分画面都静止得如同一幅幅凝固的油画,只有偶尔闪烁的雪花干扰着画面,发出微弱的“滋滋”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安全?陈废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甚至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钱确实好赚,只需要克服一点心理障碍罢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这份虚假的宁静如同脆弱的薄冰,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悄然龟裂。

    首先是视觉上的异样。大约凌晨一点左右,陈废眼角余光瞥见右上角监控屏幕(标号3,显示的是后门附近的杂物堆放区)画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雪花了几秒。雪花消失后,画面恢复了清晰,但陈废的心跳却漏了一拍——他感觉画面里似乎多了一小块东西。那是一个移动着的、边缘模糊的、完全不反光的阴影,就像有人穿着一件绝对吸光的衣服,在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平移了一下,随即又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他猛地坐直身体,凑近屏幕,死死盯着那个角落。杂物依旧,阴影斑驳,仿佛刚才只是眼花。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他想起守则第五条:记录在案,无需处理,无需报告。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手机,手指却有些发抖,屏幕上的字都变得模糊。他深吸几口气,试图用刷手机来转移注意力,但刚才那一幕却像根刺,扎进了他的脑海。

    没过多久,停尸间外那条长长的走廊(监控7号画面旁边的6号画面)又出现了问题。走廊顶部的声控感应灯,原本只有在监控画面里有人或动物经过时才会亮起。此刻,那些灯却毫无征兆地、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从走廊的这头匀速地“走”向走廊的那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步伐稳定的“人”正从容地穿过走廊。但监控画面里,除了依次亮起又熄灭的灯光,空空如也!陈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后背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他死死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要将那发光的屏幕看穿,不敢再去看监控一眼。寂静中,只有他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窗外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呜咽的风声。

    视觉的异常只是开始,声音的侵扰接踵而至,更加直接地挑战着他的神经。起初是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像是指甲,非常非常轻地刮过粗糙的木板表面,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纸面上爬行。声音位置飘忽不定,忽而在左耳边响起,忽而又似乎来自右后方的墙角,有时感觉就在头顶的天花板夹层里,有时又像是从地板下面传来。陈废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声源,但那声音狡猾得像幽灵,每当他凝神去听,它就消失无踪,等他稍微放松,它又在另一个方位悄然响起。这持续的、无形的骚扰让他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接着,是更清晰、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次,就在他强忍着不去看监控时,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就贴在他身后门板上的叹息声,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那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幽怨和…冰冷,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将脸紧贴在门板上,隔着薄薄的门板向他呼出阴寒的气息。陈废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门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但那声叹息带来的冰冷触感,却仿佛还停留在门板上,也停留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最恐怖的一次发生在凌晨三点左右。他正昏昏欲睡,精神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濒临崩溃的边缘。突然,一声清晰的、如同孩童般委屈万分的啜泣声,毫无征兆地在值班室门外响起!“呜…呜…”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和无助,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那啜泣声如此真实,如此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就蜷缩在他的门外,正用尽全身力气哭泣着寻求帮助。这声音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每一秒对陈废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外套,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巨大的道德挣扎撕扯着他——门外可能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但守则第二条像冰冷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喉咙:绝对禁止回应任何敲门/呼叫! 回应意味着什么?放弃高薪?承担“不可预知后果”?还是…更可怕的东西?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不可预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颤抖着抓起桌上的笔,翻开《异常记录本》,在那空白的纸页上,用尽全力控制着痉挛的手指,潦草地、几乎是刻上去一般写下:“无异常。一切正常。” 写完这几个字,他仿佛虚脱般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这几个字是一道脆弱的护身符,能暂时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然而,门外那孩童的啜泣声,在达到一个悲伤的顶点后,竟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作了死寂,只留下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诡异事件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陈废的神经。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大约是凌晨两点,尖锐、急促、如同警报般的铃声猛地撕裂了值班室的死寂!是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

    陈废正迷迷糊糊地盯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监控画面,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手里的手机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面上。那猩红的电话机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跳动的心脏,又像一个充满恶意的眼睛,持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嗡——嗡——嗡——”

    声音穿透耳膜,直抵大脑深处,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陈废捂着耳朵,惊恐万分地盯着那部电话,大脑一片空白。回应?不回应?守则第二条清晰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现:绝对禁止回应任何敲门/呼叫!除非紧急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这是唯一的例外!

    铃声持续着,像催命的符咒。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想起了老王浑浊的眼神,想起了守则上“不可预知后果”的字样。不回应这个“例外”的电话,后果会是什么?也许比回应那些莫名的声音更可怕?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被规则驱使的责任感混杂在一起,最终压倒了他。他颤抖着,如同走向刑场,伸出冰冷汗湿的手,拿起了那沉重得异乎寻常的红色听筒。

    铃声持续着,像催命的符咒。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想起了老王浑浊的眼神,想起了守则上“不可预知后果”的字样。不回应这个“例外”的电话,后果会是什么?也许比回应那些莫名的声音更可怕?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被规则驱使的责任感混杂在一起,最终压倒了他。他颤抖着,如同走向刑场,伸出冰冷汗湿的手,拿起了那沉重得异乎寻常的红色听筒。

    陈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下听筒,仿佛那东西会咬人。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虚脱,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一丝力气,哆嗦着拿起笔,在《异常记录本》上写下:“内线电话误响。” 笔迹比上次更加凌乱扭曲。写下这个“误响”,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苍白安慰,试图将这无法理解的恐怖事件强行纳入“正常”的范畴。

    几天后的凌晨三点,新的考验降临。这一次,是声音,是物理性的、无法忽视的存在证明。“咚…咚…咚…”沉重、缓慢、极富节奏感的敲门声,在值班室厚重的木门外响起。每一下都敲得极其实在,仿佛外面的人正用指关节或某种钝器,不疾不徐地叩击着门板。声音沉闷而有力,穿透门板,清晰地、一下下地砸在陈废的心口上。那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鼓槌,正随着敲门的节奏,同步擂击着他的心脏。

    咚…咚…咚…”陈废瞬间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虾米,死死地缩在宽大的办公椅深处。他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窗外的风声,只剩下那如同丧钟般的敲门声。他不敢呼吸,肺部憋得生疼,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会被门外的“东西”察觉。守则第二条再次成为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绝对禁止回应! 回应就是死路一条!他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敲门声持续着,稳定得令人绝望。十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陈废的意志力在这持续的、精神上的酷刑中濒临崩溃。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或者尖叫出来时,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死寂重新降临。这份死寂并未带来解脱。门外,紧跟着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的、悠长的叹息。“唉——”那叹息声饱含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头发凉的遗憾,仿佛那个坚持不懈敲门的“人”,对他固执的不回应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惋惜。这声叹息,比任何恐怖的嘶吼都更让陈废感到毛骨悚然,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人性化”的恶意,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他瘫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只有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过了许久,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在记录本上写下:“不明敲门声。” 字迹虚浮无力,如同他此刻的状态。

    连续多日的极度精神紧张和日夜颠倒的作息,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陈废的神经和体力。他的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反应也变得迟钝麻木。夜晚的每一次诡异声响,每一次监控画面的异常波动,都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根稻草。他感觉自己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随时都会彻底断裂。

    一晚,大约是凌晨四点,最黑暗、最疲惫的时刻。陈废的意志力降到了最低点。他呆滞的目光扫过那一排监控屏幕,大脑一片混沌,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刷手机,也无法思考任何东西。他的视线无意识地、茫然地扫过一个个画面,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那个标着“7”的监控画面上——守则第三条明令禁止观看超过10秒的地方。

    那是连接新旧馆的一条废弃长廊的画面。画面本身清晰度就不高,布满了细小的雪花点和干扰条纹。长廊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蒙尘的仪器和破损的花圈架子,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在屏幕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调。一切都显得破败、荒凉、死气沉沉。

    陈废的视线涣散地停留在画面上,大概有5秒钟。他并非刻意要看,只是精神过度疲惫和紧张后的短暂放空。然而,就在这短暂的5秒里,他的目光无意间聚焦到了画面的最深处,长廊尽头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宽大、惨白色寿衣的人影,背对着镜头,一动不动地杵在长廊尽头的阴影里。看不清细节,只有一片模糊的、不反光的白色轮廓,与周围的黑暗和杂物形成诡异的对比。它就像一尊被遗忘在那里的、不祥的雕像。

    就在陈废辨认出那个轮廓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北极冰盖深处的寒意,顺着他的视线,如同活物般猛地钻进了他的眼睛!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直刺灵魂、冻结思维的阴寒!同时,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吸力牢牢攫住,想要将他的意识从那具身体里拖拽出来,拉向屏幕深处那个惨白的身影!

    “啊!”陈废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如同被滚油烫到,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从7号屏幕上撕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冷汗瞬间浸透全身,手脚冰凉得如同冰块。

    他大口喘着粗气,惊恐万分地盯着那已经移开视线的7号屏幕,心脏依旧在疯狂擂动。刚才那是什么?幻觉?还是…守则禁止的原因?他猛地想起守则第三条:绝对禁止观看7号监控画面超过10秒! 才5秒!才5秒!他不断在心里嘶吼着安慰自己:没超过!不算违反!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他颤抖着,几乎是扑到桌前,抓起笔,在《异常记录本》上慌乱地写下:“7号画面短暂故障。” 笔尖划破了纸张,字迹歪斜得如同鬼画符。写下“故障”二字,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试图将刚才那恐怖的体验归结为设备问题,而不是…某种真实存在的、被规则封印的恐怖。

    然而,自那晚之后,陈废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那股消毒水掩盖下的腐败甜腻气息,变得更加浓郁,几乎无孔不入,弥漫在值班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渗透进他的衣物和皮肤,让他感觉自己都带上了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更诡异的是,值班室的门把手,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摸上去的感觉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金属凉意,而是带上了一种滑腻的、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皮肤般的触感,让他每次触碰都如同摸到蛇鳞,激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寒意。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冰冷的东西,似乎正从那个7号屏幕的深处,从这座殡仪馆的每一个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上他,试图将他同化。

    对宿舍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过。在经历了视觉、听觉、触觉全方位的恐怖侵蚀后,那间“豪华单间宿舍”成了陈废心中唯一的、散发着微弱暖光的避难所。那是规则允许他进入的、唯一能暂时逃离这间冰冷诡异值班室的地方,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丝“人气”、能躺下来休息片刻的港湾。他迫切地需要那短暂的喘息,需要那柔软的床铺,需要暂时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窥视和寒意。终于,在又一个被恐惧和疲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夜晚后,电子钟的数字艰难地跳到了“6:00”。

    如同听到了赦令,陈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椅子上弹起,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把冰冷的、沉重的铸铁钥匙(宿舍区钥匙),钥匙的寒意刺入掌心,却丝毫无法浇灭他逃离此地的渴望。他冲出值班室,冲进那条通往宿舍区的狭窄长廊。

    这条长廊比他记忆中更加阴森。灯光异常昏暗,仅有的几盏壁灯散发着惨淡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光芒,将两侧斑驳脱落的墙壁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怪兽的肠道。空气更加阴冷潮湿,混合着消毒水和陈腐灰尘的味道。每向前走一步,脚下的回响都显得格外空洞,仿佛脚下是万丈深渊。两侧紧闭的宿舍房门,如同沉默的墓碑,门牌号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仿佛他正主动走向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但回头?回到那个充满恐怖回响的值班室?他做不到。他只能硬着头皮,攥紧钥匙,朝着自己的宿舍——404号房——快步走去。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长廊里格外清晰。陈废推开门。疲惫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陈废,他只想立刻躺下,立刻沉入无梦的黑暗。他反手关上门,甚至没力气上锁,就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溺水者,一头栽倒在柔软得如同云朵的床铺上。几乎是头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做了一个极其压抑、令人窒息的噩梦。梦中,他在殡仪馆那无穷无尽的、如同迷宫般的走廊里拼命奔跑。走廊两侧是无数扇紧闭的门,门牌号模糊不清。身后,有“东西”在追他!那东西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形的压迫感,如同跗骨的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冰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后颈上,带着那股熟悉的、甜腻的腐败味…他惊恐地回头,却只看到一片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啊!”陈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淋漓。他大口喘着粗气,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窗外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怎么可能?他记得自己是六点整进来的,就算睡死了,现在也该天亮了!他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下,时间清晰地显示着:06:15!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才过了十五分钟?外面为什么还是深夜?他猛地跳下床,冲向门口,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纹丝不动!他掏出那把沉重的铸铁钥匙,插进锁孔,拼命拧动——锁芯发出沉闷的“咔咔”声,但门锁如同焊死了一般,岿然不动!

    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开门!有人吗?放我出去!开门啊!” 声音在狭小的宿舍内回荡,显得异常响亮,但一触及那扇门,就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宿舍区,不,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彻底遗忘在这间小小的囚笼里。他冲到那扇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窗户前,用力拉开窗帘——外面根本不是天空,而是粗糙的、冰冷的水泥墙壁!那扇窗,根本就是一个假象!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中飞速运转。规则第四条:绝对禁止在非指定时间(仅限6:00整)进入宿舍区! 他是6:00整进来的!没有违反!那为什么…为什么出不去?为什么时间停在6:15?为什么窗外是墙?一个可怕的、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混乱:规则只允许他“进入”宿舍区,但从未说过能“出来”!更从未说过宿舍本身是安全的!那份“舒适感”,那“阳光的味道”,都是诱饵!是让他心甘情愿、主动踏入这个永恒囚笼的甜蜜毒药!他进入的不是休息区,而是…另一个形态的牢笼!一个时间静止、空间隔绝的绝境!

    绝对禁止离开值班室(0:00 - 6:00)。

    绝对禁止回应任何敲门/呼叫(除非紧急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绝对禁止观看7号监控画面超过10秒。

    绝对禁止在非指定时间(仅限6:00整)进入宿舍区。

    任何异常,记录在案,无需处理,无需报告。

    违反任何一条,视为自动放弃岗位及所有福利,并承担不可预知后果。

    这些规则不再是束缚,它们变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他混乱意识中唯一清晰的地标。关于“陈废”这个名字的记忆、关于外面的世界、关于房租、关于泡面、关于两万五千块月薪的渴望……所有这些属于“人”的记忆和欲望,都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金属,迅速变得模糊、剥落、溶解,最终消失无踪。他只记得一个身份:永安殡仪馆夜班保安。职责是:守一方安宁。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片由规则构成的冰冷深海时,宿舍的门,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被打开了。没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没有门轴摩擦的声响。仿佛那扇门从未真正锁住过,或者,锁住它的从来就不是物理的锁具。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牵引着陈废僵硬的身体。他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眼神呆滞,动作迟缓而机械,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囚禁他(或者说,转化他)的404宿舍,穿过那条依旧昏暗死寂的长廊,重新走回了值班室。

    他坐回了那张宽大的、曾带给他短暂虚假安全感的办公椅上。身体接触到椅面的瞬间,一股更深的寒意渗透进来,仿佛椅子本身也在吸收着他残存的热量。监控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他枯槁的脸。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屏幕。

    画面变了。7号监控画面不再是那条废弃的长廊。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他刚刚逃离的那间404宿舍!角度像是从天花板角落俯拍。他看到“自己”——那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陈废”——正蜷缩在宿舍的床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落叶。那个“陈废”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绝望、麻木和最后一丝残留恐惧的表情。陈废(或者说,现在的夜班保安)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其他屏幕。2号画面(告别厅):几个穿着深蓝色、样式老旧寿衣的身影,正僵硬地、无声地排列着厅内的塑料椅子。它们的动作极其缓慢,关节似乎不会弯曲,如同提线木偶。椅子移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4号画面(走廊):一个穿着绛紫色绣花寿衣、身形佝偻的“人”,正拿着一块看不见的抹布,缓慢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光洁的墙壁。它的动作重复、精准,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机械感。 6号画面(停尸间外):两个穿着灰白色麻布寿衣的“人”,正动**调地、无声地“抬”着一个看不见的长条形物体,步伐一致地走向停尸间大门。

    几天后,一则新的招聘启事在网上发布“守一方安宁,享一世清闲。月薪两万五,坐岗,包豪华单间宿舍。”-永安殡仪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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