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大陆,这座被血与火打磨、浸泡了无数年的大陆,如今伤痕累累,形如一只挣扎着欲振翼的巨鸟,伏卧于北溟冻海与落日渊海之间。
大陆东方——沧曦帝国如同巨鸟探出的尖喙,直面着大陆最凶险的人类禁区——莽古幽林。
这片浩瀚无垠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蔽日,瘴气终年弥漫,是大陆魔兽最强大的聚集地与庇护所,其深处栖息着令人类帝国都为之战栗的古老存在。
在沧曦帝国东境与莽古幽林之间,存在着一片混乱的缓冲地带——影瘴裂谷带。其像是大陆撕开的血痂,终年瘴气翻涌,是逃犯、流寇、黑市商人的法外之地,杂沓与杀机并存。
沧曦最东,东极镇。
名字壮阔,实则荒凉。镇子卡在莽古幽林与影瘴裂谷带的咽喉,像一枚生锈的楔子钉在巨鸟的喙尖。青龙军团的尘字营取‘尘微而锋’之意,驻守于此,瞭望塔如冷铁巨人的脊骨,包铁城门日夜紧闭,弩炮的漆黑箭孔直对东方。
东极镇最西端的旧宅,夜沉得像一块新淬的精铁。
窗棂半朽,星辉透缝而入,无声地落在襁褓之上。婴儿睁眼——那目光澄亮得近乎锋锐,仿佛替整片大陆接下天穹投来的一瞥。
没有啼哭,只有极轻的“嗤嗤”声在骨缝间游走。星光像冰针,又像细线,循着尚未成形的脊柱一路刻下银白的纹路。每一次落针,肌肤便泛起微不可见的寒栗;每一次寒栗,幼小的身体便更稳一分,仿佛疼痛只是旧日记忆的回访。
星辉收束,夜色重新合拢。
襁褓中,婴儿静静合眼,额心一点银光如残星未灭,像在为未来的刀锋预留下第一道寒芒。
襁褓上绣着半褪的东亭侯青鸾徽。
油盏的火舌不过豆大,却把整间小屋煨得暖黄。
哑婆婆盘腿坐在矮凳上,膝头摊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细麻布,针尖在灯火里闪出极短极亮的一线。
她指尖粗硬,骨节鼓凸,却稳得像老树的根。线头蘸了唾沫,轻轻一捻,便顺从地穿过针鼻——那针鼻小得几乎看不见,她却一次即成,仿佛岁月只是磨掉了她的声音,没磨钝她的眼睛。
灯火在她手背上跳动,皱纹便随之起伏,像微风吹皱的湖面。
她抬头,目光掠过里屋那道半掩的木门——门后,夫人低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冬夜风缝里漏出的冰碴。
哑婆婆的嘴角便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慈爱得近乎纵容。嘴角的弧度消散,她加紧了手上的动作,要把针脚缝得再密一点,再紧一点,好让寒风钻不进来,好让那咳嗽声轻一些,再轻一些。
残冬的晨风掠过东极镇,带着莽古幽林深处的湿冷,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在院角来回刮擦。
初忠单膝蹲踞,掌心捧着琥珀色的虎骨油,指缝间渗出辛辣的药味。
“老子,额....当年扛鼎都没这么卖力,小少爷你可得争口气。”一巴掌下去,油花四溅。
小初见赤着上身站在石阶前,脊背薄而韧,肩胛骨处浮着几缕银纹,细若裂冰,在晨光里闪着寒星般的微芒。
老管家呼出一口白雾,拳头抬起——
砰!
第一记落下,如鼓槌击革,闷声震荡。
孩子脚尖未移,膝不弯、肩不耸,只把脚下的老青石踩出一圈细白的蛛网裂纹,石屑簌簌。
砰!
第二记落背,虎骨油迸溅,药香混着晨风,像铁与火的初吻。
远处军营号角低回,一声又一声,穿过厚墙与寒空,仿佛巨兽在梦中翻身,鼾声里夹带刀兵。
砰——第三记。
小初见仍不吭声,只把稚嫩的牙关咬得死紧,齿缝间渗出一丝铁锈味的血。
蛛网裂纹蔓延,本就残破的青石地面像被无形之手捏碎的薄冰。
而军营的号角,仍悠长地回荡,像是替这具尚未长成的脊骨,提前奏响未来的战鼓
残冬的晨光透窗而入,被霜花切成细碎的银片。
穆瑶倚在旧窗边,指尖轻抬,一枚核桃大小的光球静静悬于掌心。光色温润,恍若寒夜里最后一粒火种,将她指尖映得近乎透明,却仍掩不住眼底那抹倦青。
窗外,小初见正赤足踏雪,肩头落满碎光。她望着那道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忽地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像雪落:“堂堂三阶法师,连一个暖身咒都快撑不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转身对着身边的哑婆婆说道“若明天我死了,就是把那小子给我塞进酒坛里埋了,也别送回穆家。”
光球闪了三闪变得稳定。
一句自嘲,飘散在窗棂间,又像替那远葬陨龙平原的丈夫辩解——仿佛只要她还能凝出光球,便仍守得住初云当年的骄傲。
日子在药香与咳嗽声中缓缓流淌。
穆瑶的病如附骨之疽,每逢朔晦之夜便发作得尤为厉害。
那夜,初见被压抑的痛吟惊醒,悄悄扒着门缝望去。
油灯昏黄,映着母亲蜷缩在榻上的身影。她死死咬着嘴唇,齿间渗出暗红,额上青筋暴起,冷汗将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单薄的身躯在冬被的包裹中筛糠般颤抖。
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模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初见心上。
他默默退回冰冷的被窝,小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整夜,他睁着眼,听着母亲压抑的呻吟,如此清晰地感受着“可能失去”的痛苦。
风掠过,枯枝上最后一片叶子应声而落。
墙头上瓦片间,仍可见昔日初家的青鸾徽章,如今翅羽残断,却依旧昂首。
又是一年春末的关隘风带着沙粒,拍在东极镇斑驳的箭楼上,发出细碎的裂响。
午后,一支赤焰帝国残兵蹒跚入镇。
铁甲上焦痕纵横,像被火舌舔噬过的瓦砾。
领头的老兵把半裂的铁盔夹在腋下,干裂的唇上凝着盐霜。
哑婆婆正扶着穆瑶在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慢慢走动——穆瑶旧狐裘下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步都伴着压抑的轻咳。
老兵瞧见她们,忙摘下铁盔,声音沙哑却客气:“大娘,夫人,给娃们讨碗凉水,润润嗓子。”
穆瑶拢了拢旧狐裘,脸色苍白却带着笑:“进来吧,锅里还有早晨烧的姜茶,虽粗劣了些,也比凉水更解渴。”
老兵连声道谢,带着两个最年轻的兵士踏入门槛。
小院一角,灶膛里柴火噼啪,水雾升腾,映得来客脸上刀痕与尘土交错。
老兵双手接过粗陶碗,一口气喝下,喉结滚动,像荒原里被洪流冲刷的滚石。
他抹抹嘴,目光不经意落在穆瑶咳得微颤的肩头,神色一滞。
“夫人这咳喘……倒叫我想起旧年一桩皇宫轶事。”他压低嗓子,带着火灰的味道,“当年赤焰皇后也患过相似的阴损病,人瘦得风一吹就倒,后来却奇迹般缓了过来。”
穆瑶只当故事听,含着笑轻轻点头,指尖摩挲腕上的旧银镯,未置一词。
门槛边,初见正蹲在地上,小手把玩着一枚旧币。
闻听这段对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手紧握,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他屏住呼吸,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兵干裂的唇。
“听御林兄弟酒后闲谈,”老兵挠了挠焦卷的发辫,咧嘴一笑,露出缺角的牙,“说是皇后服了一枚高阶丹药,名字怪拗口,只记得带个‘玄霜’,那玩意儿跟小宝石似的,晶亮晶亮的。听说单方还是哪个炼丹世家压箱底儿的宝贝,咱粗人,可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话到这里,他自觉失言,忙打住,憨憨地补一句:“就当个闲话听,夫人别往心里去。”
穆瑶垂眸,唇角仍挂着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仿佛真把这话当远地吹来的风。
风掠过门缝,卷起灶膛里残存的火星。
老兵喝完最后一口姜茶,又打了几囊清水,起身拱手:“叨扰了。”
门扉吱呀合拢,把风沙与灰烬一并关在屋外。
穆瑶轻咳着转身,目光掠过门槛,只见初见仍蹲在那里。
穆瑶柔声唤他:“进来吧,风大。”
男孩这才抬头,黑眸里映着灶膛跳动的火光,像把刚才的每个字都烧成了小小的火种。
起身,拍打双手,刚刚还在把玩的旧币不知何时已在他掌心碎成铜粉,粉末顺着指缝簌簌落下。
他低头把指缝最后一粒铜粉吹散,粉末在风中划出一道亮线,随即归于冷灰。
入冬后的子夜,东极镇的天空像被巨兽的脊背撑起,银河倾泻,冷辉如瀑。
屋顶瓦片覆着薄霜,初见赤足端坐,双臂环膝,瘦小的影子被星光拉得极长。
星辉并非温柔,它带着寒铁的重量,从夜幕直贯而下,沿着他的肩胛、肋骨、脊骨,一节节凿出细密的银痕。
霜风掠过,银痕亮起,像无数细雪在血脉里逆涌。
他低头,胸口处浮起一对极淡的羽翼——光与暗的尾迹交错,银与墨彼此撕扯,又彼此纠缠。
羽翼没有展开,只是静静伏在心脏上方,光暗交错,如未燃的晨星,又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刀锋,在胸腔里轻轻搏动。
星辉继续泻落,瓦面霜花无声碎裂。
孩子的呼吸与夜风同步,每一次吐纳,羽翼便亮一分;每一次心跳,银痕便深一寸。
远处军营的更鼓低低传来,却压不住这细小的、却足以撼动未来的铮铮之声。
荒庭寂寂,苔痕上阶。
雨线斜斜,织成一张灰帘,把天色压得更低。
断翅的青鸾族徽斜嵌在斑驳影壁,雨水沿铜绿缺口滴答,像久远的血在今日才流到尽头。
鸾眼被雨水冲出一道泪痕。
穆瑶提着湿透的裙裾,蹲在石阶之下。指尖抚过残翼的断茬,铜屑沾了雨水,变成黯青色的泥。
指尖虽是初家的族徽,却让她想起了远在帝都的穆家,生她养她的家族。
“家族……怎会如此绝情?”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在石廊间荡出极浅的回音,像有人在空井里回应。
这里没有人倾听,她是在说给她自己。
风又来,吹皱一庭积水,也吹起她单薄的衣角。褪色的鸾纹在雨里翻飞,像一面无人认领的旧旗,挣扎着想要再次振翅,却只扬起一阵更冷的雨。
......
晨雾自莽古幽林深处漫来,浓稠得像巨兽刚吐出的白沫,淹没了东极镇残破的屋脊。
尘字营角马车已在辕门排成一列,铁笼车轮碾碎薄霜,发出细碎的裂冰声。
穆瑶立在雾中,旧狐裘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苍白脚踝。她拢了拢散到鬓边的发丝,把一枚光球拢在掌心——那光只有指肚大,却亮得足以照见她指骨的青色血管,在光球表面,隐隐的闪烁着一些看不清的细小符文。
她指尖微颤,但掌心的光球却稳定混圆。
“带着它,”她半蹲,把光球按进初见掌心,“像带着娘的一盏灯。”
光球触及皮肤的瞬间,瞬间融化,初见只觉得掌心一热,让下意识的攥紧拳头,像要保护着这缕温暖不要消散的太快。
车夫扬鞭,角马低嘶,车轮滚动,碾碎晨霜。
雾气被马蹄撕开,又迅速合拢。东极镇在雾中缩成一块暗色痂壳,楚天如蛇般环伺的关隘若隐若现,沧曦的咽喉在更远的天幕下轻轻鼓动。
车轮碾碎晨霜,向西——苍梧郡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