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首古风天下知

    残阳如碎金,漫过紫宸殿的琉璃瓦,淌进国师林夏的府邸。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颤,似在低吟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林夏立于书案前,玄色朝服上绣着的星辰图案,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案上宣纸铺展,如一片未被惊扰的月色,只待他提笔,写下那酝酿了三载的心事。

    砚台里的徽墨已研得细腻,泛着淡淡的松烟香。林夏执起狼毫,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恍惚间,竟与三年前那夜的雨声重叠。那时他还是翰林院的编修,随圣驾南巡至江南,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遇见了那个着月白裙的女子。她的琵琶弹得极好,一曲《春江花月夜》,让满船的喧嚣都化作了绕梁的清辉。

    戊戌年秋分,夜雨叩响国师府的雕花窗棂时,林夏正枯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摊着半卷《白石道人歌曲》,姜夔的《扬州慢》墨迹洇着潮气,“渐黄昏,清角吹寒“ 七个字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他指尖悬在一支狼毫上方,三盏茶凉透了,砚台里的徽墨却迟迟未动 —— 这是他为新制的宫廷雅乐填词的第三十七个夜晚,笔下的宫商角徵羽像隔着一层雾,落不到实处。

    檐角的铁马被雨打湿,碰撞声钝重如叹息。林夏忽然放下笔,起身推开窗。冷雨夹着桂子的甜香扑进来,打湿了他月白长衫的袖口。院角那株百年银杏,叶子已黄透了大半,被雨水浇得沉甸甸的,偶有一片坠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凉...“ 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字,喉间像卡着半片枯叶。

    这声轻喃落地的瞬间,一段旋律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不是宫廷雅乐的庄严雍容,没有宗庙祭祀的肃穆规整,只是一段极轻的调子,像雨丝拂过琴弦,带着点颤巍巍的空濛。他猛地转身扑回案前,抓过案头的七弦琴 —— 那是他二十岁生辰时,江南的故人所赠,琴尾刻着 “枕月“ 二字,此刻弦上还凝着去年冬日的霜气。

    指尖落下去的刹那,他忽然僵住了。

    琴身冰凉,一如那年冬至,他在玄武湖畔接过这把琴时的触感。那天也是这样的冷雨,故人披着件石青色斗篷,睫毛上沾着细雪,说:“林夏,你的曲子里总少点 ' 凉' 气。太满了,像烧得太旺的炭,暖是暖,却留不住余温。“

    那时他刚被册封为 “国师“,掌宫廷礼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听了这话只当是戏言,还笑她:“世间苦楚已多,何苦让曲子也带着凉?“ 故人没再争辩,只把琴塞进他怀里,转身走进风雪里,斗篷的下摆扫过青石板,留下一串浅痕,像未写完的谱子。

    如今那串浅痕竟在雨夜里活了过来。林夏的手指终于落在琴弦上,弹出的第一个音抖得厉害,像被雨打湿的蝶翼。他闭上眼,任由旋律顺着指尖蔓延 —— 不是他熟悉的宫调,也不是羽调,倒像是夹在商调与角调之间的缝隙里,带着点不上不下的怅惘。

    “凉... 凉...“ 他跟着调子哼,第二个 “凉“ 字出口时,喉间忽然发紧。

    案头的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映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自故人辞世已有七载,这七年里他写了三百首雅乐,编了十二部舞曲,每一首都被赞为 “中正平和““ 承古开今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曲子像精心雕琢的玉琮,规矩,却没有温度。直到今夜这场雨,直到这声撞进骨头里的“ 凉 “,他才忽然明白,故人说的“ 凉 “,从来不是苦寒,是藏在温热底下的那点清醒 —— 像热茶表面的白汽散去后,杯底沉着的那片茶叶,是甜是涩,要等凉透了才辨得清。

    雨还在下,银杏叶簌簌落着。林夏索性搬了琴坐在窗下,任由雨丝溅到琴弦上。他开始反复弹那两句旋律,时而急促如檐雨,时而舒缓如叹息,指尖被琴弦磨得发红也浑然不觉。案上的《扬州慢》被风吹得翻页,停在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他忽然想起故人曾说,红药开得最盛时,总带着点 “开到荼蘼的凉“。

    原来有些凉,是从最热的地方生出来的。

    他抓起笔,在一张废纸上胡乱写:“入夜渐微凉,繁花落地成霜“。墨迹被雨水打湿,“霜“ 字的最后一笔晕成一片浅灰,像极了那年冬夜里,故人斗篷上沾着的雪。

    创作的念头一旦生根,便像夜雨里的藤蔓,疯长着缠上心口。林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外只说 “校订旧乐“,连侍立多年的小吏都看出他神色不同 —— 往日里他校乐时总是蹙眉凝神,如今却时常对着空窗发怔,有时忽然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在动,有时又停了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像在数漏下来的雨声。

    第七日午后,雨歇了,阳光透过云隙落在案头。林夏翻找乐谱时,从《白石道人歌曲》的夹层里掉出一叠旧笺。是故人的字迹,瘦劲清峻,带着点女书特有的柔婉,纸边已经泛黄发脆,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

    他捏着笺纸的手指忽然发起抖来。

    这是七年前整理故人遗物时发现的,当时只匆匆看了几眼便塞进书里 —— 不是不敢看,是怕一看,那些被礼乐、被朝堂、被 “国师“ 身份压下去的情绪,会像决堤的水,冲垮他苦心维持的平静。

    第一张笺上写着:“闻君新制《霓裳引》,宫廷宴上万人称贺。然曲中 ' 云想衣裳 ' 句,过于炽烈,少了点 ' 云散衣裳 ' 的余味。“ 墨迹里还沾着点梅香,是故人住的江南小院里,窗下那株绿萼梅的味道。那年他刚写完《霓裳引》,满朝称赞,唯独收到这封私信,当时只觉得是文人相轻的挑剔,如今再看,“云散衣裳“ 四个字底下,藏着的是她最懂他的那份清醒 —— 他总想着把最盛的景象写进曲子里,却忘了所有繁华,终有散场的那一刻。

    第二张笺是初夏写的:“今日采新茶,煮茶时见茶叶浮浮沉沉,忽然想起你说 ' 乐如流水 '。流水要转几个弯,茶叶要沉几次底,才有味道。你写的曲子太顺了,像直来直去的溪,少了点绕梁的余韵。“ 纸角沾着片干枯的茶叶,青褐色,还能看出是当年的雨前龙井。他想起那年夏天,他为了赶制龙舟节的乐舞,熬了三个通宵写《龙舟赋》,曲子激昂得像拍岸的浪,却被她一语点破:“太急了,急得留不住听曲人的心跳。“

    翻到第五张笺时,林夏的指尖停住了。那是张染了酒渍的笺纸,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酒后所书:“昨夜与友饮于秦淮河畔,闻歌女唱君之《相思引》,' 一寸相思千万缕 ' 句,听者皆落泪。然相思最苦,不在 ' 千万缕 ',在 ' 缕缕皆成灰 '。君写得太满,倒不如留半分空白,让听的人自己填。“

    他忽然想起写《相思引》的那个秋天。那时他刚与故人吵过一架 —— 他坚持 “情要写尽才动人“,她却说 “情到深处是留白“。他赌着气把《相思引》写得缠绵悱恻,果然风靡一时,连街头小儿都会唱。可此刻看着 “缕缕皆成灰“,他忽然懂了,那些被他写满的词句,像被撑得太满的船,反而载不动最沉的那点痛。就像他以为把思念写尽了,其实最痛的,是写着写着,忽然发现有些思念,根本找不到词来填。

    最末一张笺是冬雪天写的,墨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今冬雪大,院中的梅开得极好。想起君说最爱 ' 凌寒独自开 ',然梅香最清处,不在盛开时,在落雪压枝,花瓣半开半合,藏着点 ' 开也寂寞,落也寂寞 ' 的凉。若君有闲,可谱一曲《落梅风》,不必写梅,写那点藏在香里的凉就好。“

    这张笺的落款日期,距她辞世只有三日。

    林夏的指腹反复摩挲着 “藏在香里的凉“,忽然想起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他赶到江南时,她院中的绿萼梅正落着,花瓣沾在雪上,像碎玉撒在白绢上。她的书案上还摊着张未写完的谱子,只画了几个音符,像被风吹散的叹息。当时他抱着那本残谱,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哭不出,也喊不出,后来才明白,那是 “凉“—— 热热闹闹的悲伤有尽头,这种空落落的凉,却能漫过岁月,在每个相似的雪天、雨天,悄悄漫上来。

    窗外的阳光移过案头,照在那些旧笺上,把字迹映得有些透明。林夏忽然起身,从樟木箱底翻出一个锦盒。盒里是一撮干梅,是那年他从她院中的绿萼梅上摘下的,七年了,还带着点淡淡的香。他捏起一瓣干梅放在鼻尖,香里果然藏着点凉,像她说话时,尾音里总带着的那点笑意,清清爽爽,却能钻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原来你早就教过我了。“ 他对着空盒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又有点释然。

    那天下午,他没再弹琴,只是把那些旧笺一张张铺平,用镇纸压住,然后在纸上写:“你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难相忘“。写 “不思量,自难相忘“ 时,他故意把笔顿了顿,留了个小小的空白 —— 就像她教的,最沉的思念,要留半分让风填。

    暮色漫进书房时,他忽然发现,那些藏在旧笺里的温度与霜痕,正顺着笔尖,一点点流进《凉凉》的骨血里。原来创作从不是凭空捏造,是把散落在岁月里的碎片,一片片捡起来,对着光看,那些被忽略的纹路,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旋律的打磨,比林夏预想的要难上百倍。

    最初的两句 “入夜渐微凉,繁花落地成霜“ 定了调子,像给曲子搭了个骨架,但接下来的血肉,却总填不对。他试过用宫调,让旋律明亮些,可唱到 “成霜“ 二字,总觉得像给霜镀了层金,失了那份清冽;换成羽调,又太凄苦,像把 “凉“ 熬成了寒,少了他想藏的那点温。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凉里带着点暖?“ 他对着琴自语,指尖在弦上乱拨,音符跌跌撞撞的,像迷路的孩子。

    这时小吏来报,说乐府的乐师们求见,想请教新乐的编配。林夏本想拒了,忽然想起故人曾说:“音乐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你弹,我听,他和,像雨落在不同的叶上,才有了千种声响。“ 他便让小吏把乐师们请进书房。

    为首的老乐师姓周,是宫廷里最擅琵琶的,他听林夏弹了那两句旋律,皱着眉说:“国师,这调子太 ' 飘' 了,像没扎根的云。若加段琵琶,用轮指弹,或许能沉下来。“

    周乐师拿起琵琶试弹,轮指急促如珠落玉盘,林夏却摇了头:“太密了,密得透不过气。凉是要透气的,像窗缝里钻进来的风,要有点空。“

    吹笛的李乐师接过话:“那试试笛子?用筒音作 5,吹得虚一点,像雾裹着音。“ 他吹了两句,笛声清缥缈远,林夏却觉得 “太轻了,轻得抓不住。凉里得有点沉,像霜落在草叶上,是有重量的。“

    乐师们七嘴八舌地提议,有的说加鼓点,有的说用古筝,试了半天,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林夏看着他们争论,忽然想起那年他和故人在江南听曲,有个盲眼琴师弹《平沙落雁》,弹到 “雁落平沙“ 时,忽然停了手,只让余音在空气里荡着。故人当时说:“最好的音,是停在耳朵里的那点回响,不是弹出来的,是听的人自己续上的。“

    他摆摆手让乐师们停下:“都别加,就用古琴和人声。“

    乐师们面面相觑,古琴音色沉郁,人声清越,一沉一清,怕不是要 “凉“ 得刺骨?林夏却走到窗前,指着院中的银杏:“你们看这叶子,黄得这样暖,落在地上却带着凉,可谁能说这黄和凉是分开的?古琴弹根,像叶的脉络,人声走韵,像叶上的光,根是沉的,光是浮的,合在一起,才是叶子落地的声音。“

    他重新坐下弹古琴,让周乐师的女儿 —— 刚进乐府的小姑娘周婉试唱。周婉的嗓音清亮,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唱到 “繁花落地成霜“ 时,尾音不自觉地扬了扬,像怕那霜太沉。林夏让她再唱一遍:“别躲,那点凉不用躲。就像你吃梅子,酸到眯眼时,舌尖反而会冒出点甜,你把那点甜藏在凉里,再唱。“

    周婉试了几次,忽然找到感觉,唱到 “霜“ 字时,声音先沉下去,再轻轻扬起来,像霜花在晨光里闪了一下。林夏猛地停了琴:“就是这个!凉里要有光,不是太阳的光,是霜自己发的光。“

    那天乐师们走后,林夏留了周婉,让她一句句跟着唱。他发现小姑娘唱 “你在远方眺望“ 时,总带着点好奇,不像思念,像在看一幅画。他便给她讲故人的故事,讲秦淮河畔的灯影,讲绿萼梅的香,讲雪天里半开的花瓣。周婉听得眼睛发亮,再唱时,声音里多了点 “想靠近又怕惊扰“ 的怯,像他当年站在故人窗前,想敲门又收回手的样子。

    “思念不是喊出来的,是藏在 ' 眺望 ' 里的。“ 林夏说,“就像你站在桥这头,看桥那头的人,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你想告诉她 ' 风大 ',话到嘴边,只变成 ' 你看那云 '。“

    周婉似懂非懂地点头,再唱 “耗尽所有暮光“,声音里添了点 “知道留不住,还是想多看一眼“ 的怅惘。林夏听着,忽然想起那年他送故人北上,在渡口等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数着她裙摆上的绣纹,心里明明在喊 “别走“,说出口的却是 “路上多带件衣裳“。

    原来有些旋律,是要借别人的嗓子,才能把自己藏最深的话唱出来。

    夜里,林夏独自对着月光弹琴,忽然想加一段男声。他想起乐府里唱老生的张乐师,嗓音沉得像老松。他让人把张乐师请来,让他接在 “不思量,自难相忘“ 后面。张乐师唱得太悲,像在哭坟,林夏摇头:“不是悲,是 ' 认'。就像你丢了件心爱的东西,找了十年没找到,某天忽然想,丢了就丢了吧,可摸到口袋里的空,还是会愣一下。“

    张乐师试了几次,终于找到感觉,唱 “夭夭桃花凉,前世你怎舍下“ 时,声音里带着点 “明明怨着,偏又舍不得怨“ 的软。林夏听着,忽然想起故人走后,他恨过她 “怎么就这么走了“,可看到她留下的旧笺,又想 “她走时,该多疼啊“。

    那天夜里,琴音、女声、男声在月光里交织,像三股水流汇进同一条河。林夏忽然明白,这曲子里的拉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 —— 是热与凉的拉扯,是留与走的拉扯,是想说与说不出的拉扯,就像人生里的那些坎,从来不是跨过去就完了,是跨过去之后,回头看,发现坎上的草,已经绿了又黄。

    旋律渐渐成型,歌词的打磨却陷入了僵局。林夏总觉得,有些情感像埋在土里的玉,挖得太浅,露不出光;挖得太深,又怕碎了。

    “夭夭桃花凉“ 这句,他写了又改。最初是 “灼灼桃花烫“,觉得太艳,像把桃花烧起来了;改成 “寂寂桃花落“,又太沉,像把桃花埋进了土里。直到某天清晨,他推开窗,看见院角的桃树冒出了嫩芽 —— 明明是春芽,却带着点 “刚从冬天醒过来“ 的凉。他忽然想起故人说,桃花最动人时,不是盛开,是花苞刚鼓起来,带着点 “想开又不敢“ 的怯,那点怯里,就藏着 “夭夭“ 的嫩和 “凉“ 的清。

    “前世你怎舍下“ 的 “舍下“,他曾换成 “放下““ 丢下 “,都觉得不对。“ 放下 “太轻,像随手放个物件;“ 丢下 “太重,像带着怨。直到他翻到故人临终前的那封信,说“ 世间事,终有舍下的那天,不是不爱了,是知道再握着,反而会碎 “。原来“ 舍下 “ 里藏着的,是最沉的爱 —— 像捧着块冰,知道握久了会化,可放手的那一刻,掌心还是会留着冰的形状。

    最让他纠结的是 “今生因你痴狂,此爱天下无双“。写的时候觉得够深情,读了几遍,却觉得像贴在脸上的花,太刻意。他想起那年他为她写《凤求凰》,把 “爱“ 字写了二十遍,她却说:“最好的爱,是藏在 ' 吃饭了吗 '' 天凉了 ' 里的,像熬粥时悄悄放的糖,喝的时候不觉得甜,喝完了,碗底是暖的。“

    他把那句划掉,改成 “今生因你痴狂,甘愿步步退让“。“退让“ 两个字落纸时,他忽然想起很多事:她不爱热闹,他便把宫廷宴上的邀约推了,陪她在小院里听雨;她不喜浓烈的香,他便把书房里的熏香换成了清淡的兰草;她走后,他把那些激昂的曲子都收了,开始写《荷风曲》《秋江月》,写那些安安静静的调子。原来爱到深处,不是占有,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棱角磨圆,好让对方走得更稳些。

    写到 “凉凉天意潋滟一身花色,落入凡尘伤情着我“ 时,他停了三天。“潋滟“ 二字总觉得太亮,像阳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想写的,是花色落进水里,不是被水淹没,是和水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秦淮河畔,故人穿着件水红色的裙,站在画舫上,裙角沾着水,像落了满身的桃花。船开远了,她的影子融进水里,水也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花,也像血。他在梦里喊她的名字,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他提笔把 “潋滟“ 改成 “潋滟“—— 忽然懂了,亮与暗从来不是对立的,就像血色里藏着暖,花色里藏着凉,最动人的,是它们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就像他对她的记忆,甜里有涩,暖里有凉,缠缠绕绕的,才是真的。

    “凉凉三生三世恍然如梦,须臾的年风干泪痕“ 这句,是在一个雪天写的。那天他去城外的报恩寺,看见寺墙上爬满了枯藤,雪落在藤上,像给枯藤裹了层白纱。老和尚说:“藤是活的,雪是凉的,可雪化了,藤就知道春天要来了。“ 他忽然想起 “三生三世“,其实不是说时间长,是说哪怕过了三生三世,有些痕,像藤上的节,是长在骨头上的,风一吹,还是会疼。可疼过之后,春天还是会来,就像泪痕干了,不是忘了哭,是知道哭也留不住,不如把泪收起来,等下一个花开。

    写最后两句 “凉凉十里何时还会春盛,又见树下一盏风存“ 时,林夏特意去了趟江南。故人的小院还在,院中的绿萼梅发了新芽,树下放着个旧石凳,是当年他们一起喝茶的地方。他坐在石凳上,摸着凳面上的凹痕,那是常年放茶杯磨出来的。春风吹过,梅枝轻轻晃,像有人在说 “我还在“。

    他忽然明白,“何时还会春盛“ 的答案,不在 “何时“,在 “又见“—— 春盛不一定要等,只要心里有那盏风,有那棵树,走再远,回头时,总能看见。就像他以为失去了她,其实她早就变成了他指尖的琴音,变成了他笔下的字,变成了每个雨夜里,提醒他 “凉里有暖“ 的那点清醒。

    曲子定稿那天,是庚子年春分。林夏把乐师们请到国师府,准备完整演奏一遍《凉凉》。

    他亲自弹古琴,周婉唱女声,张乐师唱男声,周乐师弹琵琶,李乐师吹笛,十几样乐器围着院子摆开,像一圈等待绽放的花。

    起调的古琴音刚落,周婉的 “入夜渐微凉“ 便飘了起来,像第一片落进春水里的雪花。张乐师接 “繁花落地成霜“ 时,琵琶的轮指轻轻垫着,像霜落在花瓣上的轻响。林夏的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忽然觉得那些音符不是从他手里弹出来的,是从那些旧笺里、从江南的梅枝上、从七年来的雨里雪里,自己钻出来的。

    唱到 “你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周婉的声音忽然有点抖,她看了林夏一眼,眼里闪着泪。林夏朝她点头,想起她第一次唱这句时的好奇,如今她眼里的,是懂了 —— 懂了眺望里的不舍,懂了耗尽里的甘愿。

    张乐师唱 “夭夭桃花凉,前世你怎舍下“ 时,笛声忽然高了个调,像桃花瓣被风吹得打了个旋。林夏的古琴猛地加重,弦 “嘣“ 的一声断了。

    所有人都停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梅枝的声。林夏看着断弦,忽然笑了 —— 断了好,有些音,本就不该太满,留点空白,让风去填。

    他让小吏换根新弦,没再继续弹,只是说:“就到这里吧。“

    乐师们面面相觑,周乐师忍不住问:“国师,还差最后一段呢。“

    林夏指着院中的绿萼梅:“你们看这梅枝,冬天断了根枝,春天不还是要发芽?曲子也一样,弹到哪,停在哪,都是缘分。“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最末那句 ' 又见树下一盏风存 ',不用弹,也不用唱,在心里就够了。“

    那天乐师们走后,林夏独自坐在断了弦的琴前,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想去江南看看,便让人备了马,不带随从,只揣着那卷《凉凉》的谱子。

    到江南时,故人的小院里,绿萼梅开得正好,树下的石凳上,不知谁放了盏青瓷茶盏,里面盛着新沏的茶,热气袅袅的,像个未完的梦。他坐在石凳上,把谱子摊开,风一吹,谱子哗啦啦地翻,像有人在唱。

    他忽然明白,创作从来不是结束,是开始 —— 是把心里的结解开,让那些藏了太久的凉与暖,像种子一样撒出去,有人听见了,接住了,让它们在自己的心里发芽,这才是曲子真正的生命。

    回程的路上,他路过一片桃林,桃花开得如云似霞。有个放牛的孩子在唱 “入夜渐微凉“,跑调跑得厉害,却唱得格外认真。林夏勒住马,听着那跑调的歌声,忽然觉得眼角有点湿 —— 不是难过,是释然。

    原来最好的曲子,不是放在谱架上的工整,是能跑到放牛娃的嘴里,跑到田埂上,跑到那些不识字的人心里,变成他们自己的话,自己的痛,自己的暖。

    回到国师府,林夏把《凉凉》的谱子交给乐府,没提任何要求,只说:“让听的人自己听吧,他们听到的,比我写的多。“

    那天夜里,他又坐在窗下弹琴,弹的还是《凉凉》,弹到 “又见树下一盏风存“,忽然故意断了个音。窗外的银杏叶沙沙响着,像在替他补那个音。他笑了,原来有些留白,从来不是空的,是把位置留给了岁月,留给了风,留给了所有懂的人。

    七年来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好像终于被风吹走了。不是忘了,是记得更清了 —— 记得那些暖,也记得那些凉,记得那些舍下,也记得那些珍藏。就像《凉凉》里的每个字,每个音,都是他和岁月达成的和解:该留的留,该放的放,该记得的,永远放在心上,像树下的那盏风,不声不响,却一直在。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在哼一首没唱完的歌。林夏放下琴,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银杏叶在雨中轻轻摇晃,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词,最好的曲,其实都藏在这雨声里,藏在叶的摇晃里,藏在那些说不出、道不明,却能让人心里一动的凉与暖里。

    而他,不过是个把这些藏不住的心动,轻轻唱出来的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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