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德宝车厂那几个车夫惊得直瞪眼。
祥子倒是毫不在意,径直带着老马到旁边露天茶铺,寻了张桌子就坐下了。
些许小纠纷罢了,德宝车厂难不成真敢大张旗鼓,动他这个人和车厂的车长?
再说,自己得罪的人多了,还怕几个小车夫?
且不说马六车厂胖爷那伙人,就说这人和车厂里,不也有刘虎将自己视作眼中钉?
不知怎地,祥子今日,心中似是总盘旋着一股郁郁之气。
........
祥子瞧着老马愈发消瘦的身子——指不定多少日子没吃饱饭了。
从怀里掏出两枚大洋,排在桌上:“掌柜的,来斤烧刀子,再随意拾掇几个吃食,要快!”
正掌勺的老掌柜,瞅见那亮闪闪大洋,眉开眼笑起来。
没多大工夫,两蒸屉包子、一大碟卤牛肉、一斤烧刀子就端了上来。
老掌柜笑着说:“几位爷先吃着,酱肘子和卤羊杂这就来!”
祥子把吃食都推到老马跟前。
老马脸涨得通红:“祥爷...先前欠您的五块大洋还没还,这又欠了人情...”
话没说完,他就沉沉低下了头——他也晓得,自己怕是还不完了。
祥子摆摆手,笑道:“当日刚进二等院,多得老马你照拂,不然我也没今天。”
老马怔了怔,见祥子一脸真诚,心里头更是一酸——自己又哪里真做了什么?
不过是拾掇些被褥、挪个地方这类芝麻大的事儿,换了旁人,怕是眼前这一屉包子都抵不上。
老马脸上有些愧色,瞟了瞟铺子外头徘徊的那几个车夫,低声道:
“祥爷,那几个德宝车厂的,保不齐回去叫人了,咱们要不换个地儿?”
祥子从蒸屉里捏起俩包子,用荷叶垫了放在老马跟前,没回话,只笑道:“老马...莫不是瞧不上我这包子?”
老马哪会不明白这是祥爷给的台阶,当下哆嗦着手接了,
没咬两口,眼眶里就滚下泪来。
这时候的老马,干草似的灰发,炭条似的手,泛着油光的大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晃荡。
哪还看得出,曾是个觉醒了气血的二等车夫?
先前在二等院时,大嘴巴文三也在祥子跟前提过老马,
文三说,老马以前可不是这样。
年轻时的老马,也算条硬汉子,十多岁就觉醒了气血,跟刘四爷走南闯北这些年,腥风血雨里不晓得走了多少趟。
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攒了个小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还得了个小孙儿。
只靠一双手,就在四九城攒出一个小家,该多么高兴?
文三说,那时候老马走路都带飘的。
小马也算争气,虽说在学堂里没熬两年,但天生身子骨不错,十多岁也觉醒了气血,便顺理成章进了车厂,也当了个二等车夫。
这小子武道天赋高,十七岁便破了气血关,就连刘四爷都高看他几眼,特意提拔他去东楼做了护院,还总念叨说,这小子保不齐能入个品级。
可没两年,小马就死了,被马匪戳死的——就死在老马眼前。
之后,媳妇也跑了,只留下个刚断奶的男娃。
一夜之间,老马的脊梁骨,似乎就断了。
............
比起祥子,杰叔认识老马更久,也更能体会他的难处。
杰叔起身,给老马夹了好几片牛肉,又掰了个猪蹄放过去。
至于听到老马说“德宝车厂”,杰叔倒是一副不怕事大的模样——
他只嗤笑一声,从背上卸下那两截短枪,拍在桌上,大口吃起包子来。
刚才在德云楼吃的那些叫不上名儿的东西,实在不够塞牙缝,还是这热腾腾的肉包子实在!
这短枪一亮,把隔壁几桌老客唬得一愣。
祥子不紧不慢拈一片酱牛肉往嘴里送,忽然说了句:“老马,回人和车厂吧,到时我跟四爷说一声,你还住二等大院。”
祥子拉过几个月的活儿,知道单干有多难——四九城的车厂,早就把势力范围分得明明白白。
对如今的祥子来说,这只是件小事;可对老马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老马手中筷子一顿,艰难地点点头,应了一声:“诶...祥爷说咋办就咋办。”
“不过住宿的事儿,就不麻烦祥爷特意安排了,我在东城租了个小屋子,跟我家小马儿住一块儿!”
祥子点点头,拿过酒盅给老马倒了一杯。
老马一仰脖灌了下去,花白的两鬓在暮色春风里,颤得像柳絮。
一杯烧刀子下肚,老车夫白惨惨的脸上,总算多了几分红晕。
擦了擦嘴,许是酒劲儿上来了,老马脸上像是笑,又像是哭,对祥子点头:“到底是碰到祥爷,才能吃上这些东西。拉活儿这些日子,甭管多卖力气,临了多要一个子儿都难。”
“不怕祥爷笑话,托您的福,我这月头回见着荤腥。”
“莫急,慢慢吃就好,”祥子勉强挤出个笑,又把一蒸屉包子打开。
“祥爷您别可怜我,我老马虽说辛苦,可有奔头呢,”老马灰白的脸上,忽然透出一抹无比亮堂的光,
“我家小马儿在宝林武馆练得不错,已经是二等学徒了,说不定就能成个入品武夫……”
“嘿...嘿嘿,只要小马儿能做个入品的武夫,咱马家也算抬得起头了。”
老马脸上带着十足的得意:“到时候,咱老马也跟着孙儿过好日子,享清福去咯!”
祥子始终没言语,怔怔坐在那里。
此时的老马,脸上泛着一种莫名的神采,像极了破庙里那些泥塑神像——明明浑身都是死灰的衰败气,偏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劲儿。
前世时有篇文章叫范进中举,当时只觉荒唐可笑,如今亲眼见了,更多却是心有悲戚。
这世道啊,想逆天改命,就只剩武夫这条不归路了。
关于宝林武馆这学徒制,祥子也略知一二。
所谓学徒,便是拜师学艺,是要给武馆交束脩的——也就是学费。
学徒分三等,入门就是第三等;能破气血关,就是第二等;再往上,就是被认为有机会晋升九品的一等学徒了。
小马儿年纪轻,能破气血关,当上二等学徒,这天赋在普通人里也算不错了。
可供养一个武馆学徒多不容易,老马在东城租小屋子,想必是想省点钱。
毕竟待在宝林武馆,日常吃喝住宿都是一笔大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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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正吃着,
远处忽然来了一群穿着大褂的汉子——德宝车厂摇人来了。
来人众多,气势汹汹。
老马一惊,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水——这可咋整,终究还是把祥爷牵扯进来了。
杰叔不慌不忙,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手腕一转,手上两截短枪便合做了一柄长枪。
他嘴上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并没有起身。
长枪冒着寒气,在夕阳的血色里闪过一道冷光。
祥子轻笑一声,也放下了筷子。
一柄短枪,从包袱里透了出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