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神。
至少作为穿越者,四十九岁,一生娶过五房媳妇的陈顺安从未遇到。
娶头房媳妇时,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大小子,彼时陇南洪涝滔天,陈顺安逃难而来,用发霉的水神供品从流民潮里买下了她。
半年后,这个女人早产,母子皆亡。
第二房是被饿死的,饿死在陈顺安领到朝廷的赈灾粮,提着瓦罐粥往回走的路上。
掺着沙土的稀粥,很香,也很咸。
第三房是害痨病死的。那年陈顺安炼硝石,再用砂石、木炭过滤污水,发了第一桶金,虽法子被治水官吏霸占了去,但也因此积攒一小笔家资。
只可惜她还来不及享福,就已经瘦的跟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似的,唯有那对乌黑的眸子澄亮得吓人,到死都直勾勾的盯着陈顺安。
嘴里还含着她最喜欢吃的姜糖。
没有神出面。
水患是人疏浚河道,开凿燕山而解。
接连克死三房媳妇,当地人都流传陈顺安命犯煞星,有个蜈蚣般的家伙,可以转动车轮不说,还长而刁钻带着剧毒的倒钩。
会把女人的肠肚心肝都钩出来灌入毒汁,再塞回去,所以不出两年,准定暴毙。
当地的男人忌陈顺安如蛇蝎,生怕他勾搭了自家媳妇。
当地的女人更视陈顺安为洪水猛兽,生怕一不小心也被钩去了性命。
于是陈顺安在当地混不下去了,也娶不了媳妇。
他想进京,在天子脚下出人头地,利用穿越者的头脑和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识,干出一番事业!
第四房媳妇是进京路上,救助的一名被官兵鞭打的退役河工之女。
将满天命之年的陈顺安,现在已经记不大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浑身细皮嫩肉似水一般,唯有那双手结满了厚厚的茧子,每次都把陈顺安的后背刮得生疼。
她是下工回来,被两位路过的津门大侠失手误伤而死。
陈顺安只找到了些许凝结着发黑血污的残块,被他用薄棺装着,草草下葬。
两位大侠仁义,心生愧疚,丢下了十两银子,便掩面离去。
河工岳父急火攻心,病入膏肓,临死前为免繁重的白事拖累陈顺安,主动跳河自尽,省了一口棺材钱。
之后,
入得京都,四九城门。
陈顺安当过掮客,也被税吏敲诈,想习武壮体,却又被年纪太大为由,扫地出门。
被人打,也打过人。也用不值钱的良心换过一口饽饽。
兜兜转转,最终花了十两银子在京郊通州武清县,买了个水窝子水夫的空缺。
水窝子,即转辘轳从井中打水,再用水车挨家挨户送水的行当。
京师地势高垲,户口殷阗,需水甚重,然来源颇少。
虽有巨马、无定、大运等五河流经京都,但距百姓居所极远,故皆是买水过活。
跟粪霸、碓霸、车霸,并称京师四霸。
一井之利,有数十水夫奔走送水,二铺伙绞绳,掌柜统账分红,月贡东家。
而陈顺安的第五房媳妇,乃通州望族张家之后,出身官宦之家。
只可惜到了她这一脉,由于三服之内未出生员,六服之内不曾顶戴花翎,便被逐出本家,甚至改姓为‘章’。
陈顺安自己得承认,最初他接近章氏,是看中了她的背景,想傍小富婆走捷径。
而陈顺安也凭借这层关系,水夫这空缺只候补了两年,便成功占了箩卜坑。
但或许是陈顺安那家伙真有毒的缘故,章氏只跟他过了三四年举案齐眉的安稳日子,便变得疯疯癫癫,整日神情恍惚,说看到了四个姐姐。
姐姐们惨状各异,也不说话,都乜斜着眼冷冷的盯着她。
章氏也就卧床不起,没两年便气绝而死。
所以,陈顺安明白了个道理。
做人谁也靠不住,包括仙神。
只能靠自己。
……
长白圣朝959年。
正值初夏,天际沙明。
通州大运河之上,已是千舟万楫,漕艇贾舶云集。
通州武清县,炒豆胡同中,一棵门口栽种柳树的清水脊房屋里。
“年纪大了,怎么又做这些旧梦?”
天色初霁,只浅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的陈顺安猛地惊醒。
他梦到了那五房媳妇。
压下心中杂绪,陈顺安慢悠悠坐起,目光瞥了眼那安分守己毫无反应的亲家兄弟。
兄弟已有数月不曾颔首,陈顺安担忧是早年为强求武道,狂嗑虎狼之药的后遗症。
才四十九岁的陈顺安心底泛起些许悲凉。
这才有些怕冷似的,赶紧伸出已有褶皱的手,抓住横杆上的素色长袍马褂。
虽然有所保养,但陈顺安的皮肤依旧开始冒着斑点,脸上隐布褐色。
裸露的后背上,陈年刀伤箭伤隆成如同蜈蚣般的肉痂,满是暮气将至的沧桑之感。
马褂已经有专人洗过,散发着阳光暴晒后的温暖气息。
穿衣过程中,陈顺安不时咳嗽两声,面露大病初愈的苍白。
而那些岁月的痕迹、狰狞的伤痂,也似乎怕光般很快被长衫遮蔽了去。
陈顺安站了起来。
内着褪色青布短打,下穿单裤,全身罩一件长袍马褂,马蹄袖,蜈蚣扣。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陈顺安还是不大习惯这身打扮,压抑而窒息让人喘不过气,还无裆没内裤,走起路来总觉得甩动无靠。
夏天更是汗漉漉的不易打理,一日下来,便会传来股酸熏味。
婉娘每次为陈顺安清洗衣物时,他都会抱怨。她只是笑。
婉娘是陈顺安第五房媳妇:章氏的表妹。
婉娘家室较之章氏更加不如,父母早亡,留下三女二男。
婉娘排行老三,早就嫁作人妇,只可惜遇到了好赌的郎、上学的娃、要扶的兄弟……
不得不打几份工。
婉娘每日来为陈安顺煮早、晚两顿饭,并打扫院落、清洗衣物,每月作价半贯钱。
其余时间,则要去既卖清茶又卖酒饭的二荤铺帮工,得闲回家还得摇纺车,织纱卖布。
好在去年她丈夫碰上高利贷,被活生生逼死,放贷的看在陈顺安的面子上,只收八分利息外加本金。
婉娘这娘俩才算捡了条命。
陈顺安走出卧室,迎面便是六步进深的庭院,只是并不规整,呈畸形的梯字形,外窄里宽。
院墙上还有去年因大雨塌垮后,缝补的泥沙痕迹。
寒露已消,陈顺安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他下意识拉了拉衣领,快步踱入东屋厨房。
屋里堆存的粮米、煤球、柴火挤得满满当当,靠灶眼的墙壁上有长期烟熏火燎后的黑垢。
而灶眼里柴火未退,余火煨着已经撤去锅盖的荷叶粥,
锅边还有两张芝麻酱烧饼、一颗白鸡蛋。
“呼……婉娘煮的荷叶粥就是地道,荷叶鲜香,梗米浓滑。”
陈顺安赞叹一声,就立在灶边吃着早食。
食物带来的温饱,冲淡了陈顺安脸上的苍白。
他甚至长了一身毛毛汗,让体内的阴寒都驱散许多。
大概是半月前某夜,陈顺安送完水,回井上归还水车后,照例巡视检查‘沙砾井’。
虽然陈顺安上值的‘沙砾井’只是一口浊水井,无法直接吃食,只能用来清洗衣物、灌溉作物。
但流水就是流钱,可养活了他们一大帮兄弟。
陈顺安自然不敢懈怠。
沙砾井的井台上盖着棚,更有专人彻夜看守,免得被歹人下毒,或者破坏井眼。
可那夜也不知怎地,立于井缘,陈顺安只觉背后似乎刮来一股诡异的阴风,竟吹得他头重脚轻,一猛子就落入井中。
而守井的分明就在棚外,却浑然不觉,任凭陈顺安如何呼救,压根没听到任何动静。
好在陈顺安命不该绝,仗着有几分水性,苦苦坚持。
婉娘见陈顺安久不归家,心中起疑,连忙找上陈顺安几个同僚,连伙赶至沙砾井,将陈顺安救下。
但井中阴冷,钻骨透髓,也把年事已高的陈顺安折腾去了半条命。
足足在家养了半个月。
不过还好,失足之后,陈顺安也因祸得福,似乎开启了某种了不得的东西。
那是一本唤作【三元水官真灵宝诰】的卷轴,在他脑海中沉浮不定,却晦朔不明,似乎缺少某种必要的激活条件。
两世为人,陈顺安多多少少也知晓些道家术语。
宝诰,也叫诰章,乃神仙之旨意,颂圣之骈文。
若是搭配前面的‘三元水官真灵’,似乎便是某种专门针对各种水官的宝诰,且会记录各路水官的名讳、神权。
只可惜,至今为止,陈顺安都不知晓如何开启这宝诰。
而养病多日,陈顺安自觉精神头已有好转,胳膊臂膀也恢复几分力道,便准备出门,上井送水。
‘砰!’
放下碗筷。
陈顺安将碗筷留于盥池,待婉娘午后来清洗。
他走回北房客厅,从柜上的香瓜状糖罐里,抓出一把姜糖塞入兜里。
又将皮质水囊灌满凉茶,跟短杆旱烟枪一道挎在腰间。
陈顺安这才快步朝门外走去。
缺值半月,陈顺安用屁股蛋儿想都知道,定有不少闲言细语在戳他的脊梁骨。
自家兄弟们倒是勿用担心,主要是其他管片(送水范围)的,比如那唐老鬼。
唐老鬼跟陈顺安积怨已久,最初只是为了争抢一户处在胡同交界地区的住户生意。
再慢慢延伸至门户之见,地域之争。
唐老鬼是通州本地人,最看不起的就是陈顺安这等攀高枝,落户通州的泥腿子。
公平的歧视、为难每一位外地的。
而陈顺安前两年跟他干过一仗,给唐老鬼开了瓢。
梁子就彻底结下了。
陈顺安有些怀疑,自己意外落水,便是这唐老鬼下的阴手。
刚走出院门,一道神色匆忙的中年人身影撞入胡同之中。
“陈老哥,出事了!!”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陈顺安耳边炸响。
来人短衣赤膊,脚蹬草鞋,肌肉干瘦,行动间给人一种机灵之感,也是个水夫。
“三德子,出了什么事?”
陈顺安看着此人,眉头一皱。
三德子绷着脸,道,
“老哥,唐老鬼死了!”
“当了个溺死鬼,在他那口井里泡了十来天,今儿早才飘起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