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的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整个正堂之内,针落可闻。
赵枭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他那微微竖起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虽然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可一旦涉及到“道”的根本,那股子执拗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今天这场“论道”,若是谈不好,恐怕就要不欢而散了。
郑聪则是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对面那个气定神闲的赵奕,手心里全是汗。
在他看来,父亲提出的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儒家经义,乃是立国之本,是维系整个社会伦理纲常的基石。
你赵奕,就算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推翻圣人不成?
而赵奕,看着对面那个一脸严肃,目光灼灼的郑渊,非但没有半分紧张,反而笑了。
他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郑渊的问题,反而是走到了正堂中央,负手而立。
“郑家主。”
赵奕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郑渊眉头微蹙:“侯爷请讲。”
“敢问郑家主,何为‘道’?”
这个问题一出,郑渊愣住了。
何为道?
这问题,太大了。
大到,他穷尽一生,都在追寻这个答案。
郑渊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德经》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圣人亦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在老夫看来,‘道’,便是这天地万物运转的规律,是这世间一切的根本,是圣人留给我等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至理。”
他说得是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充满了儒家学者的严谨与智慧。
旁边的郑聪听得是连连点头,脸上满是崇拜。
看,这就是我爹!
这就是经学大家!
赵奕你个黄口小儿,拿什么跟我爹比?
哪知,赵奕听完,却是摇了摇头。
“郑家主说的,都对。”
“但,这只是‘小道’,而非‘大道’。”
“放肆!”郑聪再也忍不住了,指着赵奕的鼻子就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说圣人所言,是‘小道’?简直是狂妄至极!大逆不道!”
“住口!”
这一次,没等赵枭发作,郑渊自己先回头,厉声喝止了郑聪。
他看着赵奕,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好奇和探究。
“那依侯爷之见,何为‘大道’?”
赵奕笑了。
他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郑家主,您看这天,为何是蓝的?这地,为何是方的?这太阳,为何东升西落?这四季,为何春夏秋冬,轮回更替?”
他又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这水,为何能解渴?这火,为何能煮茶?这茶杯,为何是陶瓷所制,而不是木头所制?”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郑渊和郑聪,都是一愣一愣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些,不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这些,在郑家主看来,或许是理所当然。”
赵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正堂之内回荡。
“但在我看来,这其中,便蕴含着‘大道’!”
“天为何蓝,地为何方,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这其中,自有其运转的规律,此为‘天道’!”
“水能解渴,火能煮茶,陶瓷坚固,木材易燃,这万事万物,皆有其自身的特性与道理,此为‘物理’!”
“而人,生于这天地之间,食五谷,饮甘泉,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更好,就必须去认识这些‘天道’,去掌握这些‘物理’!”
“这,便是我所说的‘大道’!是真正的,经世济民之道!”
赵奕看着郑渊父子,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郑家主,您再想想。”
“大河泛滥,洪水滔天。是靠在岸边高声朗诵几句圣人经义,就能让洪水退去吗?”
“不!靠的是懂得水利,精于计算的工匠,去修建堤坝,去疏通河道!”
“北狄来犯,铁蹄踏破山河。是靠在阵前跟敌人讲几句仁义道德,就能让他们放下屠刀吗?”
“不!靠的是百炼的精钢,是锋利的兵刃,是能将巨石投出数百步的回回炮!”
“百姓饥饿,易子而食。是靠官员们在衙门里高谈阔论,就能让地里长出粮食吗?”
“不!靠的是懂得农时,改良粮种的农夫,去辛勤耕作!”
“郑家主!”赵奕死死地盯着郑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并非是要否定圣人,否定经义。”
“我只是想说,圣人教我们的,是如何做人,是如何修身养性,是如何建立一个有秩序,有道德的社会。这很重要,这是我们华夏文脉的根。”
“但是!”
“光有根,是不够的!”
“我们还需要有枝干,有绿叶,有能让我们看得更高,走得更远的东西!”
“而这‘五科取士’,便是我为我大周,栽下的五根枝干!”
“文科,是为修身,是为立德,是为根!”
“理科,是为强国,是为利器,是为干!”
“法科,是为安民,是为秩序,是为叶!”
“商科,是为富民,是为流通,是为花!”
“农科,是为饱腹,是为生存,是为果!”
“根深,方能叶茂。花果,亦能反哺其根!”
“这五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大道!是我大周,万世不移的国本!”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郑渊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
赵奕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固守了半生的观念,砸得支离破碎。
根、干、叶、花、果……
文、理、法、商、农……
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犹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的学问,还可以这样划分。
他更没有想过,那些被他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视作奇技淫巧的算学、格物,被视作末流之术的商贾、农耕,竟然能与圣人经义并列,甚至,被提升到了“国本”的高度。
荒谬吗?
初听之下,确实荒谬至极。
可他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番话,简直是字字珠玑,句句都砸在了最要害的地方!
是啊!
一个国家,若是连百姓都喂不饱,连国土都守不住,你跟他们谈再多的仁义道德,又有什么用?
那不过是空中楼阁,是无根之萍!
郑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赵奕,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看赵奕,还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审视,带着几分经学大家对一个“后起之秀”的考量。
那么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纯粹的,发自内心的……一种尊敬!
这是一个怎样的年轻人啊!
他的眼界,早已超脱了这朝堂之上的党同伐异,超脱了这世家之间的利益纷争。
他看到的,是整个大周的未来!是这华夏文脉,千秋万代的传承!
“兼采古今,择善而从……”
郑渊的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八个字。
这是他郑家立身的根本,是他穷尽一生,都在践行的信条。
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兼采”,不过是在故纸堆里打转。
自己所谓的“择善”,不过是在圣人的光环下,亦步亦趋。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猛地晃了一下,竟站立不稳,朝着后面踉跄退去。
“爹!”
他身后的郑聪,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死死地扶住了他。
“爹,您没事吧?”
郑渊没有理会他,他只是被儿子扶着,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赵奕。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颤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是胜读一生书啊!”
郑渊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竟是老泪纵横。
“今日,老夫方知,何为大道!何为天地!何为……真正的经世济民!”
“老夫……心服口服!”
主位上的赵枭,看着自己这个师弟的模样,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心结,解开了。
赵奕看着眼前的郑渊,心里也是一阵感慨。
这老头,倒还真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他上前一步,对着郑渊,深深一揖。
“郑家主言重了,您是长辈,晚辈不过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郑渊被儿子扶着,却依旧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用力抓住赵奕的胳膊。
“侯爷!不!从今往后,再无郑家主!”
“老夫,愿为侯爷这万世太平之策,尽一份绵薄之力!此生,但凭驱策!”
这话一出,旁边的郑聪,两眼一翻,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爹!
您这是干嘛呀!
您不当家主了?
这郑家偌大的家业,我……我可担不起来啊!
赵奕也被郑渊这突如其来的操作给整不会了。
好家伙。
我就是跟你论个道,你怎么还想不开了?
“郑老先生,您言重了。”赵奕赶紧安抚道,“您是经学大家,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不!”郑渊的态度,却是异常坚决,“侯爷此言差矣!达者为先!在‘大道’面前,何来长幼之分?侯爷之才,远胜老夫百倍!老夫心甘情愿,拜您为师!”
说着,他竟真的又要挣脱儿子的搀扶。
赵奕吓了一跳,赶紧死死地拉住他。
我尼玛!
这老头,是认真的啊!
这要是让他拜师了,自己回头还怎么面对自家爷爷?
“别别别!郑老先生,您可千万别!”赵奕急得满头大汗,“咱们……咱们可以当朋友!对!忘年交!您看如何?”
郑渊想了想,也觉得让赵奕收自己为徒,确实有点为难他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就依侯爷所言!”
他转过头,看着还愣在一旁的郑聪,脸上笑容一收,又恢复了严父的模样。
“逆子!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赵师叔!”
郑聪:“?????”
不是……爹……
刚才不还是“贤侄”吗?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师叔”了?
这辈分,怎么还越差越大了呢?
郑聪的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赵奕面前,看着赵奕那张比自己还年轻的脸,那声“师叔”,在喉咙里卡了半天,就是叫不出口。
赵奕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他走上前,又一次,亲热地拍了拍郑聪的肩膀。
“哎,大侄子,不必多礼。”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你说,师叔罩着你!”
郑聪:“……”
他感觉自己,快要哭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