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朱由检心中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微妙差别。
是入宫,而非入宫哭临。
这究竟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之语?
罢了,现下试探并无意义,潮水褪去后,礁石们自然会展露立场。
他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地说道:“有劳涂公公了。”
“殿下节哀,”涂文辅侧过身,让开道路,姿态放得极低,“肩舆已经备好,请殿下移步。”
朱由检点点头,登上肩舆。
肩舆缓缓启动,平稳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朱由检靠在软榻上,仔细梳理着思路。
身为崇祯,登基掌权一点都不难。
天启遗诏、口谕俱全,再加上京中广为流传的那句“吾弟可为尧舜”,已经将他的继承法理拉到了最满。
至于肉体消灭这一招,别看他入宫前小心谨慎,但那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中的万一。
用毒、行刺、外兵,不管何种手段。
只要朱由检身死,魏忠贤就必须面对三大难题:
其一,他必须把皇嫂张嫣也杀掉或软禁,才能杜绝衣带诏旧事。
其二,他必须有威望说服仅仅聚在一起三年不到的阉党集群,与他一同踏上这九死无生之路——尤其在他今年已经60岁且还是个太监的前提下。
其三,就算上面两件事都搞定了。他还得打赢由南京留守班子和各地藩王发起的靖难之战……
他魏忠贤要是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就不会在真实的历史上,短短两个月就身死族灭了。
但他朱由检仍然做好了一切降低意外的举措。
在宏观上,时代潮流是唯物史观,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但在微观上,英雄史诗却始终推动着历史的走向。
周世宗柴荣,立下“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东征西讨,却在收取燕云时突然病亡。
若不是如此,后面哪有赵家两兄弟的事儿。
那么一个权威深重的柴荣,还会采取北宋那般极端的重文抑武策略吗。
那么一个武德充沛,完据燕云的汉家王朝,究竟能不能终止蒙元的肆虐呢?
未发生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安全放到第一位。
活着才是他这个脆皮ADC的第一要务。
思绪电转间,肩舆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宫门到了。”
涂文辅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开轿门,走了出去。
暮色此时已笼罩了整个京城,守卫早早点了灯笼挂上,印得东华门三字流金发亮。
“殿下,宫内禁乘舆,需步行入内。”涂文辅躬身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宫门前的宿卫。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用左手按住腰侧剑柄,这才举步向前。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却又刻意做得显眼的动作。
几名宿卫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在朱由检按剑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几人匆匆互相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朱由检见状,心中更是一定。
这把出府前临时配上的宝剑,已经完美完成它的使命。
明制,进宫必须卸下兵刃。
只有两种人除外,那就是宿卫应直以及皇帝陛下本人。
这些宿卫视而不见,根本已是将他视为至尊才会如此。
很好,看来这是一座忠诚的紫禁城。
而他朱由检……马上就会成为这座深宫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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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乾清宫内,正乱作一团。
灵堂草草搭起,天启皇帝的梓宫便停灵于此。
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诸太监们布置灵堂,并分派六部大臣各自安排丧仪诸事。
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此刻却像丢了魂一般,呆立在殿中,双目红肿,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手足无措。
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像客氏那无知妇人一样造反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着他这样一个60岁的老阉货做下这等大事?!
他眼中扫过周围,发现以往那些谄媚的嘴脸,此刻都远远疏离,心中更是冰冷一片。
王体乾安排好一应事宜,见六部大臣们都已领命退出,这才走到魏忠贤身边,淡淡道:“厂臣,节哀。”
魏忠贤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怔怔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椁。
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叫崔呈秀回来,到偏殿相见。”
……
兵部尚书崔呈秀一进殿,便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都下去吧”魏忠贤挥了挥手。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魏忠贤那强撑着的架子终于垮了。
他一把抓住崔呈秀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少华,你说,咱家如今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中一叹,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九千岁,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庇护,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他能怎么办呢?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掉。
“公公莫慌,”崔呈秀扶住他,沉声道,“为今之计,万万不可自乱阵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局面,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如何静观其变!”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信王……信王他……”
“信王那边,我们需得派人去探探口风。”崔呈秀压低了声音,“信王府正承奉徐应元,此人我记得是公公的旧识,不知能否接触一下。”
魏忠贤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对,徐应元……”他喃喃自语,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咱家这就让永贞去办,给他五万两!不,十万两!只要他肯为我们说话!”
“事急则从权,些许黄白之物,若能买得心安,亦是值得。”崔呈秀点了点头,“先让他去探路,看看新君的态度。若是……若真是事不可为,公公还是早做打算,乞骸骨归乡,或不失张永故事。”
“什么张永?”魏忠贤一脸茫然。
崔呈秀心中焦虑,却还是耐住性子,仔细解释道,“张永是正德年间大珰,与刘瑾并称八虎,嘉靖爷入朝后以劾斥退,后又起复为御用监掌印。”
魏忠贤顿时如找到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乞骸骨好!”
崔呈秀无奈地一拱手,施礼退下了。
崔呈秀走后,魏忠贤强行提起心气,回到了议事的地方。
此时,阁臣与一众太监正在为新君的居所争论不休。
太监们的意思,是遵循神宗、光宗时的旧例,将天启梓宫暂厝乾清宫,请信王先在殿庑暂住。
“不可!”内阁首辅黄立极当即出言反对,“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不同!世宗皇帝当年亦是以藩王入继大统,便是居于文华殿。此乃祖宗成法,岂可轻易更改!”
阁臣们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魏忠贤坐在一旁,魂不守舍,对眼前的争论充耳不闻。
也没吵多久,王体乾就干脆地退了步,采纳了阁臣的意见。
“便依元辅所言,梓宫奉于别殿,明日信王移驾文华殿,但今晚先在乾清宫别殿稍歇吧。中宫皇后,则移驾慈庆宫。”
皇后张嫣两眼红肿,在旁边默默听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福了一福,便在宫人的簇拥下,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
“启禀老祖宗,信王殿下……已至宫门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