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四,别装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魏忠贤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魏四……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那时他还是河北肃宁一个街头游侠,每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赌摊恶霸欺人太甚,他又岂会弃根入宫。
但眼前这位新君又从何知道这个姓名?
宫里人都只以为他的本名是李进忠而已。
这位新君年仅十七岁,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万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突如起来的不确定性,让恐惧陡然而生,打翻了一切思路。
他本能地想要维持那副憨厚、忠诚,甚至有些愚钝、软弱的伪装。
这是他几十年来无往不利的武器,是他从一个不名一文的混混,爬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依赖的最重要依仗。
魏忠贤缓缓抬头,一瞬间,额头渗出的鲜血,便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缓缓滑下。
鲜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格外可笑与滑稽。
“陛……陛下……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还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啊……”
他哭嚎着,再度用力磕头求免,嘴里不断重复着,“求求陛下大发慈悲。”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颗不断叩首的头颅,眼神里没有波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周钰为他重新沏好的热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只有魏忠贤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显得那么空洞。
周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睁大,心中紧张不已。
天啊,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权阉的现场吗?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检,只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衬着剑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无比。
朱由检疑惑地转眼看过来,吓得周钰心虚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壶给朱由检倒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贤的磕头速度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轻。
他感觉额头痒得好像要长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让他一阵哆嗦。
怎么办?怎么办?
新君的心思,如渊似海,他完全看不透。
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和“无辜”,寄希望于那万一的可能。
终于,朱由检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声轻响,却让魏忠贤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抖。
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美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闲话家常。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是啊,很美。”朱由检的指尖从山海关一路滑动。
“辽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
“但这锦绣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岁的生祠?”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天下之间,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谓层出不穷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贤浑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献上家业,只求陛下开恩啊……”
魏忠贤又要磕头而拜,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魏四,别多想了。”
“你,是一定要死的。”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数步,留足防备余地。
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平和。
“所以……别装了。”
“让朕好好和那个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岁魏忠贤聊一聊。”
“别侮辱自己,别侮辱朕,更别侮辱朕的皇兄。”
“再这样装下去,你恐怕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从把握权柄的人主口中说出,却残忍无比。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维持了几十年的面具,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早已被权欲和恐惧扭曲的真实面孔。
他停止了磕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不再有丝毫的憨厚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绝望,以及一丝……狠厉的复杂神情。
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谄媚,而是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杆,不再是常年弯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笔直,像一杆沉寂了多年的标枪。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
“魏四……好一个魏四……”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咱家……咱家演了几十年的戏,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魏四,不是李进忠,不是魏忠贤。”
“是的,咱家是魏四,河北魏四!”
“呵呵……哈哈哈哈……”
魏忠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
“这样,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岁。这样,我们才好往下谈。”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则,如果仅仅是忠心,皇兄也不会那么信重你。”
魏忠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谈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他魏四又何惧压上一切!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为躲赌债,自宫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赌的,是这条残命。
“先谈你的身后事,再谈你的身前事。”朱由检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阉罪名杀了你,就意味着要杀掉现下半个朝堂,要杀掉皇兄辛辛苦苦统一的事权。”
“朕初登大宝,不想让这朝堂,乱得太厉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当年的老路,再花数年平复党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所以,你必死。”
“但你需要死得有价值。”
“棋盘之上,弃子亦有弃子的用处。用得好了,便是关键手。”
魏忠贤听后只是冷笑,也不回话。
只是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来,盘腿而坐,径直拿出一方手帕就开始擦拭脸上的鲜血。
手帕太小,鲜血太多,胡乱擦拭几下后,他干脆将沾污的手帕丢到地上。
他冷冷看着朱由检,沉声问道:“陛下要咱家做什么?”
“很简单。”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阉党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穷凶极恶,贪得无厌;哪些人,又只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账本。”
“朕要这本账。”
“你写出来,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贤一时间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杀谁就杀谁,又何必从他这里获得所谓“真正的账本”?
无所谓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魏忠贤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露出了他作为赌徒的本性。
“那咱家,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既然是交易,那就要看价码。
朱由检笑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第一,除了你,魏氏一族,朕再不杀一人。”
“第二,所有爵位、职司全都剥除,所有家产抄没,但朕给你们留田百顷,使人照看。”
“第三,一个体面的死法,思念先皇,哀恸过度,自缢而去,如此也好省去寸磔之苦。”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一缩!
寸磔。
他魏忠贤何等何能,竟能受寸磔之刑。
他抬头看向朱由检,这位新君脸上没有厌恶、憎恨,有的只是淡淡的平静。
可恶,可恶!
为何我努力到如今,却仍旧如同那时一般,万般由不得自己。
眼见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魏忠贤心中赌徒式的胆气顿生。
他猛然站起,将袖一挥,双手前举后一并。
躬身道:“咱家……领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