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天子之言,字字诛心!
殿中“哗啦”一声,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
朱由检对他们的请罪置若罔闻,只当做戏。
他缓缓拿起了御案上的三本册子。
“更可笑的是,你等所弹崔呈秀、周应秋等人,其中罪名累累,确有其实。”
“但若论人数,恐怕还不如朕知道的多。”
“朕手里有三份名册。”
“其中一份……正是前日自缢的魏忠贤所书。”
轰——!
此话一出,阶下群臣轰然炸开!
“什么?”
“三份阉党名单!?”
“除了魏逆,还有谁给了名单?”
“还能有谁,你看看为什么那两个人还活着!”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成一片。
之前那些争先恐后弹劾的官员,部分人已是面如土色。
朱由检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三份名单,互有出入,但重合之人,亦不在少数。”
“其中,巨贪七人,中贪五十七人,其余两百余人,虽不及前面这些人,却也……无人不贪。”
殿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阉党中人两股战战,但非阉党之人也是人心惶惶。
谁知道那三本册子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谁又知道魏忠贤那狗贼临死之前到底有没有胡乱攀咬!
在这新君刚刚登基,清扫朝堂的节点上,就算说自己真的是被冤枉的,又哪里有用?
那三本薄薄的册子,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是催命的阎王簿。
时已深秋,日出本就晚了些。
此刻,第一缕晨光才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穿过文华殿高大的殿门,斜斜地射了进来。
光束中,无数尘埃上下翻飞。
御阶之上,年轻天子的面容笼罩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晦暗不明,让人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他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高时明,轻轻点了点头。
“宣旨吧。”
高时明躬身领命,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徐徐展开。
他的声音并不尖利,反而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在这死寂的文华殿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兵部尚书管太常寺少卿事田吉、工部尚书视职方司事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
每念出一个名字,殿中百官的心就随之猛地一沉。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
“……以上七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蠹国害民,罪大恶极!着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加审讯,钦此!”
诏书念毕,殿中落针可闻。
那“诏狱”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就在锦衣卫的力士正要上前拿人之时,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臣,请自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呈秀竟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此刻竟全无即将身陷囹圄的恐惧,反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然。
高时明不由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挥挥手,示意力士暂且退下。
他倒想看看这旧时代的阉党文臣第一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崔呈秀走到殿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容禀,微臣绝无攀附魏逆之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文臣特有的顿挫。
“先帝在时,倚厂臣若左右手,常言‘朕与厂臣’,恩宠之隆,古今罕有。魏氏一门,封公封伯者,几不可胜数。天下皆知,亲近厂臣,便是体贴圣意。”
“臣与魏忠贤亲近,非为私交,实乃体国。臣并非魏臣,乃先帝之臣!”
朱由检心中暗叹,这大明朝的官儿,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只听崔呈秀继续朗声道。
“先帝毕生之愿,唯三大殿之壮丽,与辽东之安宁。”
“臣在工部,为三大殿工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方保大工不滞,国库有余。”
“后调任兵部,正是欲为圣上分忧,清扫辽东弊事,重振大明国威!”
“臣所作所为,上不负先帝托付,下不负朝廷俸禄,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异色。
虽然众人均明白他在鬼扯,但这番话从先帝入手,实在恶毒无比。
新君不是不能动,也不是不应该动,而是不应该自己动,这根本与国朝体制不和。
但偏偏他前面与群臣即将掀起的清议做了切割,选择自己亲自下场。
那这把孝悌之剑,他也就注定要亲自接招了。
四位阁臣在近前,见得事情如此进展,对视之间,神色均是复杂难明。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朕拿你,是因为攀附魏忠贤之事了?”
此言一出,崔呈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
“先帝驾崩,厂臣魏忠贤悲痛欲绝,深感往日所为,糟践国事,以致朝野贪腐横行。”
“他自缢之后,只余这份名册,并附有唯望国事清明等语。”
他顿了顿,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册子,对着众人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你们都以为,这是所谓的‘阉党名录’?”
“错了。”
“这上面,写的不过是‘贪腐’二字罢了。”
群臣再次炸锅!
“什么?不是阉党名录?”
“怎么可能!那分明就是阉党名册!贪腐在如今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名册以承?”
“但是陛下前面确实没说是阉党名册,他只说了名册二字而已!”
崔呈秀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所谓“新君登基,扫除阉党”的戏码。
魏忠贤的死,居然真的被定义为“自缢”!
那昨夜对魏系、客系、厂卫的抄家之事,难道也只是贪腐这个事由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从一开始就默默站在皇帝侧面的田尔耕,却未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波动。
朱由检对群臣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对高时明使了个眼色。
高时明会意,向前一步,对着崔呈秀冷笑道:
“崔部堂好一个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若真是一心为公,为何要贪墨受贿?若真是为了做事,又为何胡乱任用私人,将我朝选官制度视同无物?”
“你口口声声做事,敢不敢让你我赌上一赌,此刻着人去抄你的府邸,看看那府中金银,究竟是不是你祖上三代清白积攒下来的?”
高时明的声音愈发阴冷,他盯着崔呈秀,一字一顿地念道:
“崔呈秀,直隶蓟州籍。”
“曾祖崔景,庠生。”
“祖父崔荣,无官身。”
“父崔九思,儒官。”
“你崔家三代,可有一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你那万贯家财,又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恶毒又快意。
“莫非,真如京中童谣所唱那般——崔家门,朝南开,金子银子滚进来?”
崔呈秀对高时明的嘲讽视若无睹,脑中拼命转动。
仅仅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朱由检,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初登大宝,天下臣民,万众景从,无不翘首以盼,望陛下能澄清玉宇,一扫先帝之时阉党横行、中旨乱法之弊政!”
“然今日,陛下却欲以阉竖之言,不经有司,便以中旨逮问朝廷二品大员!”
“敢问陛下,此举与魏逆在时,又有何异?!”
“臣纵有万死之罪,亦当明正典刑,交由三法司会审,以彰国法!如此,方能向天下昭示,我大明仍是法度昭彰之邦,而非阉竖一言可决之私天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少文官,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崔呈秀此言,虽是为己开脱,却也说出了满朝心声——对中旨、对厂卫的恐惧和厌恶。
一时间,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几位御史言官已是跃跃欲试,似乎就要出班附议。
朱由检摇头冷笑,就要起身开口。
就在此时!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武臣班列中炸响。
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惟贤,猛地出列,虎目圆睁,怒视崔呈秀。
“逆臣崔呈秀,安敢于陛下之前狺狺狂吠!”
他虽已年纪老迈,却仍旧若洪钟。
“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可知我大明最大的法度,便是君臣之义,尊卑之序!”
“君为臣纲,此乃天理人伦,国之大本!”
“尔今日巧言令色,以法度为名,行犯上之实,是欲动摇国本,倾覆社稷乎?!”
他环顾四周,三朝顾命老臣一副拼着要撞死在这殿上的气势,瞬间让一些动摇的文官心中重新清明。
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程序公义,什么阉竖横行,任何时候都可以说。
但在今天,在这个新君第一次亮刀的时候,说了就是白白找死而已!
甚至死亡也不是结束,还有可能被打入阉党名列,从此与下一波朝堂风向失之交臂。
——要知道比买跌更痛苦的,那就是踏空啊!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御史,此刻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张惟贤目光如刀,最后扫视全场,声若洪钟,威压全场。
“今日殿中,我既在此,看谁还胆敢持有此论?!”
殿中无人敢应。
方才被点到名的刑部尚书薛贞,本还想跟着附和几句。
此刻被张惟贤的气势一冲,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大势已去。
崔呈秀看着瘫倒的薛贞,看着噤若寒蝉的百官,再看看御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天子,眼中最后的光芒,终于熄灭了。
他伸手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深深一躬。
做完这一切,他才最后一次开口,声音里只剩深深的不甘。
“臣寒窗苦读,万历四十一年时,乃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当此时,臣已四十有二矣,哪还有弱冠之时的书生意气……”
“臣初始以年岁所限,未能入翰林。”
“后又在都察院观政,期满后除河南道御史、又巡按淮扬……”
“臣之所见,满朝皆贪,遍地皆腐。
“从京师到地方,无人不为利来,无人不为利往。”
“天下如此,今又岂独罪臣一人?”
此话一出,满朝默然。
穷经皓首是每个文臣的噩梦。
众人皆知翰林清贵,却又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
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登科后随波逐流罢了。
崔呈秀这最后一份辩解,看似未辩,其实还是在辩。
朱由检,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一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朱由检。
“国朝贪腐,积弊已久。有俸禄过低之因,有士林风气之故,更有……人心贪婪之祸。”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些难道朕就不知道吗?”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殿中的崔呈秀。
“可是,朕不明白的,崔呈秀啊……”
朱由检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你纵使不去做海瑞,又为何非要做严嵩呢?”
朱由检的话,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呈秀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有心再辩,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同流合污者众,为何偏偏自己成了五虎之首,成了阉党的核心?
不去做孤臣直臣,难道就一定要做那遗臭万年的奸佞权臣吗?
他所有的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良久,良久。
崔呈秀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去。
他对着朱由检,对着新任的少年天子,伏地而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皇上圣明……微臣,认罪。”
朱由检挥了挥手。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来,将崔呈秀等七人拖了下去。
殿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殿中百官,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
群臣们再也不看小看这位冲年天子,心中已是打起来万分小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追随着那三本名录,仿佛那里藏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未来。
那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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