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旁的内书堂,大明天下之中师资力量最雄厚的学堂。
在这里任教的全是翰林院中的先生——三甲的同进士,想进来教书都不够资格。
至于出路那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从这里走出的司礼监掌印、东厂太监不知凡几。
什么国子监、东林书院,根本是碰瓷的资格都没有。
寻常时候,这里书声琅琅,是大明朝最特殊的“预科班”,专门教导十余岁的小太监们读书识字。
但今日,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都站好了!快些,快些!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院子里,一群穿着青色袍服的小太监们正乱糟糟地排着队。
一个年长些的管事太监正捏着嗓子,尖声呵斥着,脸上的褶子因为用力的表情而挤作一团。
纷乱的队伍中,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太监,一把将一个瘦小的身影朝后一推,嘴里不耐烦地骂着。
“新来的土巴子!懂不懂规矩?这是你能站的地方吗?滚去后面!”
那小太监约莫十三岁,身子单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踉跄了几步,险些被桌案绊倒。
他脸上满是惶恐,低着头唯唯诺诺,肩膀不自觉地缩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同时拦住了那个半大太监的手。
“杜哥,他刚进宫,不懂事,说说就是了,没必要动手脚吧。”
出声的是另一个少年,年纪与那被欺负的相仿,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稳和义气。
那年长的太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多管闲事,但当着这紧要关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就此霸住了最前面的这张桌子。
被欺负的小太监这才松了口气,他不安地扯了扯身边伙伴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蝇。
“方爷爷,可吓死我了。如今是……是皇帝要来了吗?”
那伙伴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他耳边低声骂道:“噤声!要叫‘陛下’,你忘了?”
他看着伙伴那懵懂又带着点怯懦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新来的伙伴,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人也太实诚。
“那俺问爷爷个事,”那胆小的伙伴咽了咽口水,眼睛里冒出一点光,“等下考试,要是考好了,……有肉吃吗?”
“出息!”
方爷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但语气却不自觉地放柔了。
“你要是能拿个头名,别说是肉,往后要什么没有?杜狗才他们,也断不敢再欺负咱们了!”
这小太监还是追问,“那第二名呢?要多少名才有肉吃?”
方爷爷顿时无语,然而看着伙伴依旧懵懵懂懂的样子,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不指望你了,这次还得看你方公爷爷的!”
“等爷中了第一名,入了陛下青眼,到时候肯定罩着你吃香喝辣!”
他拍了拍胸脯,正欲再吹上几个牛逼。
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密集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个大太监快步走进门来,脸色肃穆,厉声喝道:“肃静!”
嗡的一声,整个院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小太监都垂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跪——”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院中百来号人呼啦啦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石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那个胆小的小太监跪得慢了半拍,就在他低下头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年轻身影,迈步走进了院门。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有所察觉,目光扫了过来,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温和。
小太监的心猛地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下拜,就只是呆呆地望着。
“你疯了!”
身旁的“方公爷爷”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规矩了,猛地一按他的脊背,用力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
小太监头猛地磕在了地上,痛的他眼泪都冒了出来,可心里却还回想着那双眼睛。
“这皇帝……长得真好看。”
……
朱由检翻身下马,径直走过内书堂的第一道门房。
庭院正南,供奉着孔子的牌位,香炉里还燃着清香。
两边的楹联倒是颇为有趣。
“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朱由检仔细品味之后忍不住被逗笑出声。
前半句倒是中规中矩的劝学之语,可这后半句,却充满了太监这个特殊群体独有的无奈与自我调侃。
进了宫,断了根,所谓的“家庭事业”,可不就得“开怀丢在一边”么。
他转过门房,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院中十几株郁郁葱葱的古槐,枝叶繁茂,洒下片片荫凉。
树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百张桌案,每个桌案后,都跪着一个青袍太监。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山呼万岁的声音顿时响起。
朱由检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却正好在最后边角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有一个少年正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畏惧,只有……好奇?
跟在朱由检身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圣前失仪,这是大不敬!
他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朱由检抬手拦住了。
“算了,只是个孩子。”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从那少年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再停留。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两张折叠好的纸,递给高时明。
“别耽搁了,直接开考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份,给内书堂在读的。另一份,给司礼监的秉笔和随堂。”
“两份都限时一个时辰交卷。”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径直朝着院子深处的主堂屋走去。
高时明恭敬地接过两张纸,已对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作风习以为常。
他展开第一份试卷,快速地扫了一眼。
题目不多,共计十二条。
有考情弊的,如“若遇他人索贿,尔当如何处之?”
有考术数的,如“米一斗价十文,买三斗半,该付几何?”
有考宫规的,如“出入禁宫,腰牌递管诸事,当如何?”
高时明心中了然。
这些题目中一道经学内容也无,专专考较些实务,陛下求实之风可略见几分矣。
他眼光扫过最后一题,却顿感莫名其妙。
高时明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
“作文:写尔等入宫前经历,限五百字内。”
作文一词已是颇为古怪,让一群太监回忆入宫前的经历就更稀奇了。
这入宫前事有啥好写的,无非就是些好赌的爹,生病的妈……
这位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又连忙拿起第二份试卷。
这一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却比那十二道题加起来,分量还要重得多。
“——内帑积弊,宫人冗滥,宫禁松弛,如此诸事当以何革之?”
高时明拿着那薄薄的纸,顿时觉得重如千斤。
原来如此……
这才是重头戏。
看来,这场真正的内廷风暴,竟是要从这小小的内书堂卷起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