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沿着集宁海子零零散散地铺开了十余里。
与林丹汗的营盘相比,蒙古右翼诸部的联军大营,显得略微有些松散、混乱。
这其中,汗级别的大帐便有两座,台吉级别的更是有数十座之多。
若是林丹汗的探子摸到这里,想在第一时间找到联军名义上的盟主——土默特顺义王卜失兔的汗帐,恐怕都得费上半天的功夫。
……
卜失兔的汗帐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土默特部的顺义王卜失兔和敖卜言台吉,哈喇沁部的汗阿海和伯言黄台吉,正聚在一起交流援军进展。
卜失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
“南边的情况到底如何?!”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哈喇沁部的汗阿海,他的声音短促而焦急。
哈喇沁部过往向来与察哈尔不睦。
集宁海子若败,土默特诸部还能退守青城,他哈喇沁便只能独自面对林丹汗的兵锋。
是故对于此战,他甚至比本地的土默特部还要着急。
卜失兔眼皮浮肿,并未答话,只将目光投向了下首的敖卜言台吉。
敖卜言台吉心领神会,沉声开口。
“前几日,我领了一千匹马去德胜堡互市,见到了那个姓张的明官。”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聊起来还是老一套,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不过……”敖卜言话锋一转,“我私下里见了相熟的商人,确实比往常宽松了些。”
“那商人偷偷卖了十几副盔甲,还有几千支箭矢给我们,看起来都是大明军中制式的,很是精良。”
哈喇沁部的汗阿海一皱眉头,叹气道:
“十几副?这也太少了……十几副盔甲有什么用?”
他继续问道:“盔甲不给,那铁锅呢?铁锅买到了多少?是广锅还是潞锅?”
广锅即广东产的铁锅,尤以佛山为最,十斤铁锅能炼出五斤熟铁来。
潞锅就是河南产的锅了,十斤中只能炒炼出三斤来。
敖卜言疲惫地摇了摇头。
“只买到了两百只,广锅和璐锅都有。”
“过往咱们不怎么买那东西,汉商手里没多少现货。”
“他们说了,可以去各地采买,但得付五倍的价钱,再交三成定金,而且得一个月后才能有货。”
“许了!全都许了他们!”
卜失兔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让他们尽快调来!另外,剩下就多买些绸缎,布匹等物都不要买了,绸缎还可以挡挡箭矢。”
“是。”
敖卜言点点头,起身走到帐门口,低声吩咐了仆从几句,又快步走了回来。
汗阿海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那出兵呢?明人到底肯不肯出兵帮我们?”
这才是关键。
敖卜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姓张的官儿,说话云里雾里,半天不给准话。”
“只是含含糊糊说已经派了人去警告林丹汗了。”
“就没有出兵的意思吗?”汗阿海追问。
敖卜言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我多问几句,那官儿就端起他那个破茶杯喝茶,再也不开口了。”
“屁用没有!”坐在一旁的伯言黄台吉忍不住骂出声来。
“哪家部落会选在这寒冬腊月开战!一冬征战后,怕是累死的马儿都要比战死的多!”
“那林丹汗若不是提前备好了干草物料,如何能过来!这家伙分明是早有准备!”
“警告!警告能有什么用啊!”
帐篷内,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又被浇灭。
卜失兔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捻着手指,喃喃道:
“要是王那颜还在就好了……”
一句话,勾起了所有人的愁绪,帐内一时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王象乾历镇宣府、蓟镇,与蒙古各部打交道多年。
但凡闲暇之时,便唤大小诸部长,犒以酒水牛羊,以射为戏。
恩威并施,软硬皆通,却是个能拿主意的好官。
蒙古诸部虽惧他威信,却也喜他公平。
可如今这个张姓官儿,却连话都说不愿意说个明白。
沉默了片刻,敖卜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犹豫地开口。
“对了,有个相熟的汉商和我提了一嘴,说是东边来了个姓马的将军,好像就是以前那个马游击。”
“说是带了一大队兵马,就驻扎在大同旁边。”
“那天他远远看着,队伍走马都走了好半天,煞是威风。”
“东边来的?”汗阿海皱起了眉头,“叫什么名字?”
卜失兔浑浊的眼睛一亮,接口道:“姓马的游击……莫不是马世龙?过往他就在我们这儿,后来听说升官去了东边。”
“马世龙?!”
汗阿海和伯言黄台吉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卜失兔和敖卜言疑惑地看着他们。
伯言黄台吉解释道:“你们不知道这马将军!他到了我们东边,先在蓟镇,后来又去了辽东做了总兵,封了都督!”
“后来听说是打了个败仗,才被以前那个皇帝给撤了职。他现在又到了这里,莫不是起复了?”
“这是不是代表这个新的皇帝要在这里用兵?”
汗阿海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双眼放光。
“如果是他的话!我看有戏!不然何以突然带了队兵马过来?”
敖卜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泼了盆冷水:
“也有可能只是调兵预备的,毕竟我们在集宁海子聚兵,他们哪知我们是要和林丹汗打还是一起入塞。”
“明人说到底还是防着我们的。”
“不管那么多了!”汗阿海大手一挥,“赶紧派人去联系他!把话说说清楚,说不定他就能出兵呢?!”
卜失兔点点头,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儿子俄木布,道:
“你现在就挑最好的快马,去一趟德胜堡!想办法找人通报一下,问问马游击,不,是马都督,他这边是个什么章程!”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只要他愿意出兵,要马匹,要毛皮,要黄金,都可以谈!”
“哪怕是要首级,我们这边这边也可以全部给他!”
“是!”俄木布应声领命。
他刚转身几步,卜失兔又叫住了他。
“等等!你再从部里挑一百匹上好的大马一起带过去!就说是我们送给马都督起复的礼物!”
“明白!”
俄木布不再迟疑,掀开厚重的帐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风中。
马世龙这个名字,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帐内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
但谁都知道,这终究只是一个可能的希望。
自打在集宁海子聚兵以来,右翼联军的兵马,拢共也就到了三四万骑。
这些日子,在野外与林丹汗先头部队的小规模冲突中,几乎是输多赢少。
一个个依附于他们的小部落,要么被拔掉,要么就远远地逃走了。
眼看局势一日比一日不妙,他们只能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只求能增加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南边的大明,自然是重中之重。
但除了大明,他们还有其他的一些选择。
短暂的兴奋过后,卜失兔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开始追问起哈喇沁部那边的进展:
“女真那边,怎么样了?”
汗阿海摇了摇头,神色也重新变得严峻。
“先别指望了。我虽然派了人去送信,但从这里到辽东,几千里地远。中间又隔着察哈尔的部落。”
“最好的马儿也要从月缺跑到月圆。等拿到回信,说不定是下个月月圆的时候了。”
“更不要要说现在临近入冬,他们不一定会愿意出兵的。”
“不要指望女真人了,至少今年他们是不可能出兵,就算有也要等到明年了。”
卜失兔盯着汗阿海继续追问:“永邵部呢?他们愿意出兵吗?”
“哼,”汗阿海冷笑一声,“他们说今年秋天闹了灾,马没养肥,打算明年再帮我们。我看他们是想等我们和林丹汗先打上一架,再看看风向。”
他转而反问:“鄂尔多斯的额璘臣济农那边呢?”
卜失兔失笑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理由和你那边差不多。”
帐篷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希望来得快,去得也快。
现实的沉重,如同一座大山,重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厚重的帐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个浑身血污的部落首领冲了进来,扑倒在卜失兔的脚下。
“大汗!我的卜失兔大汗!”
那首领声嘶力竭地哀嚎。
“我的部族……我的部族被林丹汗的先头部队给冲了!三百多顶帐篷,一夜之间,全完了啊!”
帐内众人脸色大变。
不等卜失兔有所反应,一股寒风卷着沙土倒灌而入。
素囊台吉带着一脸的冷笑,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十几名中小部落的首领,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恐惧与愤怒。
他们将帐门堵得水泄不通,一道道目光,如刀子般割在卜失兔的身上。
“卜失兔。”
素囊台吉没有看地上的那个首领,只是盯着面色发白的卜失兔。
“你都看到了?这就是你下令‘等待’的结果。”
他环视一周,目光从汗阿海和伯言黄台吉那毫无波澜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回到卜失兔身上。
“今天是他,明天是谁?是我?还是他?”
素囊台吉随手一指人群中的一个首领。
“还是说,是你这个高高在上的顺义王,打算等我们这些小部落的血流干了,再去和林丹汗议和?”
“素囊!你不要在这里煽动人心!”
敖卜言台吉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
“大汗自有计较!如今刀把子没有磨利,马儿没有养肥,随便出战,只会正中林丹汗的下怀!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白白送死吗?”
“哈哈哈哈!”
素囊台吉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仰天大笑。
“计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分明是在等明人的消息!”
他笑声一收,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敖卜言,我问你,没有南边皇帝的命令,那明朝的兵哪里敢出来?!”
“明人靠不住的!我们土默特部只能靠自己!”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敖卜言,更逼视着他身后的卜失兔。
“卜失兔,你老了,你的血已经冷了!你的牙也掉光了!”
“你只配躲在帐篷里,喝着奶茶!烤着塘火!土默特部跟着你是没有前途的!”
“你!”卜失兔气得浑身发抖。
素囊台吉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猛地转身,面对身后那群首领们,振臂高呼:
“愿意把自己的牛羊、女人和脑袋,都交给明人去保佑的,你们就继续跟着他等下去!”
“愿意用自己的弯刀,去抢回属于我们自己的草场和荣耀的,就跟我素囊走!”
“我们黄金家族的后裔,宁愿在冲锋时倒下,也绝不跪在帐篷里等死!”
话音未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窃窃私语变成了越来越响的议论,一道道质疑、动摇的目光,让卜失兔如坐针毡。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为盟主的权威,正在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流失。
汗阿海和伯言黄台吉的脸上,满是焦虑和苦涩。
他们比谁都清楚,右翼诸部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内讧,是比林丹汗更可怕的敌人。
眼看素囊的话就要将人心彻底搅散,汗阿海终于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喝道:“素囊!够了!”
“大敌当前,你在这里煽动人心,是想让林丹汗的刀子更快一点,好割开我们的喉咙吗?”
伯言黄台吉也站了起来,对着那些骚动的首领们喊道:“都安静!听顺义王把话说完!谁要是想现在就去投靠林丹汗,现在就滚出去!”
两人的话语虽然强硬,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是在维护卜失兔的权威,也是在绝望地试图把已经快要散掉的沙子重新聚拢起来。
卜失兔看着自己的盟友,心中稍定,但看着帐外那些被素囊煽动得蠢蠢欲动的首领,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今日来的十几家台吉,都曾经是扶他上了王位的部落首领。
然而只是一些损失,就让他们倒向了素囊。
再往后呢?二十家?三十家?
打完这场仗,土默特部究竟是谁来说了算?
再不做点什么,他这个顺义王,今日就要威严扫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够了!”
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从卜失兔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敖卜言,站了起来。
“素囊,你不用在这里妖言惑众!我才是右翼诸部的盟主!”
他紧紧咬着牙,大声道:“五天!我只再等五天!”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汗帐。
“五天之内,大明再无准信,我亲自出阵,与林丹汗决一死战!如何!”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愤怒咆哮的卜失兔。
素囊台吉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得意的、残忍的冷笑。
“好,五天。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收回逼人的气势,再次转向身后的首领们。
“大家都听到了。五日之后,他若不战,我来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狼王的位子,永远只属于最勇敢的巴图鲁!”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汗帐。
身后,那十几名部落首领犹豫片刻,望了望卜失兔,终究还是逐一退出账外去了。
偌大的汗帐之内,瞬间空了一大半。
卜失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阿海走到卜失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叹了口气。
“卜失兔,这样的军心,真的还能稳住五天吗?”
……
当然稳不住五天。
在俄木布从德胜堡空手而返,没带来明军任何承诺的第二天。
在林丹汗偷袭了联营中最边角的一个小部落,又大摇大摆离去后的第三天。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决战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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