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坪之上,那一剑的风波,并未随着萧辰的离去而平息。恰恰相反,它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整个天剑门的最高层。
天剑殿,这座悬浮于云海之巅,平日里非宗门大事绝不开启的殿宇,此刻正灯火通明。殿内,天剑门宗主李长风,以及三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如海的太上长老,正襟危坐。他们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困惑。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身影。正是刚刚在剑坪之上,一剑惊天下的萧辰。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仿佛一个误入仙家殿堂的凡人。然而,面对四位足以让整个南域都为之震动的顶尖强者,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惶恐与不安,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宛如殿外那亘古不变的云海。
“萧辰,”宗主李长风率先开口,他的声音雄浑而复杂,既有对昔日天才的惋惜,更有对眼前未知的好奇与忌惮,“剑坪之事,我们都看到了。你……能否解释一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一个修为尽失的废人,用一根竹剑,一招击败了全力以赴的金丹期精英。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千百年来的修行认知。
萧辰微微躬身,算是行礼,语气平淡地回答:“回禀宗主,弟子只是随手一刺,并无玄奇。”
“随手一刺?”一位脾气略显火爆的赤发长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随手一刺,便能破掉林风的‘天星剑诀’?随手一刺,便蕴含了连我们都感到心悸的道韵?萧辰,你当我们是三岁孩童吗!”
这位赤发长老,正是当年力主将萧辰立为道子的人之一,爱之深,故而责之切。他无法接受自己看好的天才,变成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怪物”。
另一位闭目养神的青衣长老缓缓睁开双眼,两道精光一闪而逝。他的神识,如同一张无形无质的巨网,瞬间将萧辰笼罩。这是元婴期大修士的探查手段,足以看穿任何虚妄,洞悉修士体内的每一丝灵力流转,每一寸经脉骨骼。
然而,下一刻,青衣长老的脸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在他的神识感应中,萧辰的身体就像一个真正的无底深渊。他的神识探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也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就那样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不到任何灵力,也感觉不到任何修为的痕迹,但那种深不可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无感,让他这位活了近两千年的老怪物,竟然后背渗出了一丝冷汗。
“怎么会……”青衣长老喃喃自语,收回了神识,看向宗主,缓缓摇了头。
宗主李长风心中一沉,他知道,连三长老的“洞虚神念”都探查不出究竟,事情的诡异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范围。
他挥了挥手,示意赤发长老稍安勿躁,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萧辰,我们并无恶意。只是你的状态太过奇特,宗门需要了解清楚。你修为被废,自囚葬剑崖,这期间,可是遇到了什么奇遇?”
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难道是某位隐世大能看中了他,为他重塑了道基?还是他得到了什么逆天的上古传承?
萧辰的目光望向殿外翻涌的云海,眼神悠远。他想起了葬剑崖的风,想起了老丈的茶,想起了那场让他放下一切的故事。这些,又岂是“奇遇”二字可以概括的?
他收回目光,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并无奇遇。弟子只是……于废墟之中,有所感悟罢了。”
于废墟中,有所感悟。
这八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八座大山,压在了殿内四位强者的心头。他们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试图从中品味出更深层的含义。废墟?是指他被废的丹田和经脉吗?感悟?一个凡人,能感悟出连他们都心悸的“道”?
这已经不是修行体系内的逻辑,而是上升到了哲学与玄学的范畴。
天剑门以“法”立宗,讲究的是功法、剑诀、灵力、境界,一切都有迹可循,有法可依。而萧辰现在所展现的,却是纯粹的“道”,一种无法用现有体系去衡量和解释的存在。
“道”与“法”的碰撞,让这几位站在修行顶点的强者,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知。
良久,宗主李长风发出一声长叹,打破了沉默。
“罢了。”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既然你不想说,我们也不再追问。只是你如今的状态,宗门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将他当废人处理?开什么玩笑,那一剑的威力有目共睹。将他当天才培养?可他身上没有丝毫灵力,任何功法丹药对他都如同虚设。
这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最终,还是那位一直沉默的青衣长老开口了:“宗主,我倒有个提议。后山的藏经阁,不是一直缺个看守之人吗?那里清净,也无人打扰。不如,就让萧辰去那里吧。”
此言一出,宗主和另外两位长老都是眼睛一亮。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藏经阁是宗门重地,但也是最冷清的地方。让萧辰去看守,一来可以让他远离宗门内的纷扰,避免再起波澜;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可以将他置于宗门大阵的核心区域,便于他们随时观察,又不显得刻意。
名为看守,实为观察。
“好,就这么办。”李长风一锤定音,“萧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天剑门藏经阁的守阁弟子。你可愿意?”
“弟子遵命。”萧辰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对他而言,在哪里都一样。惊鸿峰的云顶,与藏经阁的石阶,并无不同。
……
藏经阁坐落在天剑门的后山,是一座古朴的九层石塔。塔身遍布青苔,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这里收藏着天剑门自创派以来的所有功法典籍,但真正高深的秘法都存放在顶层,有强大的禁制守护。平日里,除了少数有权限的长老和弟子,几乎无人前来。
萧辰来到这里时,夕阳正将石塔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卷、陈年檀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静静地伫立在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的扫地声,从书架的阴影深处传来。
萧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驼着背、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一下一下,专注而缓慢地清扫着地上的灰尘。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满脸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他身上同样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看起来比萧辰还要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凡人。
“新来的?”老人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地问道。
“是。”萧辰回答。
“嗯,我是负责打扫的,你叫我吴伯就行。”老人继续扫着地,仿佛那地上的灰尘,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里清净,没人打扰,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萧辰没有再说话,只是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盘膝坐下。
从此,藏经阁内便出现了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
一个年轻人,每日静坐,闭目感悟,仿佛一尊石像。
一个老人,每日扫地,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周而复始。
两人互不打扰,甚至很少交谈。但在这份极致的安静中,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流淌。萧辰能感觉到,老人的每一次扫地,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与这座古塔的呼吸融为了一体。而老人似乎也对这个能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年轻人,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关注。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辰体内的经脉,在天地灵气的自然滋养下,开始缓慢地自我修复。一丝丝微弱的新生灵力,如同干涸河床上的涓涓细流,开始重新出现。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这一日,萧辰在引导这股新生灵力运转时,突然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这股灵力,遵循着他过去修炼《天剑诀》的法门运转,却与他如今“无我剑道”的空明意境,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道”与“法”,在他的体内,展开了一场战争。
他的“道”,是顺应天地,是无为,是空。而他过去的“法”,却是霸道,是进取,是有。两者根本无法兼容。灵力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仿佛要将他好不容易修复的经脉再次撕裂。
萧辰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他强行压制着暴走的灵力,却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他陷入了一个死胡同——若要修为恢复,就必须运转功法;可一运转功法,就会与自己的道心相悖,甚至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就在他痛苦万分,几乎要放弃之时,那“沙……沙……”的扫地声,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驼背老人吴伯,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与灰尘。他仿佛没有看到萧辰的异常,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用那沙哑的、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随意地说了一句:
“道为水,法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何非要让水去适应舟,而不是……造一艘能顺应水的舟?”
声音很轻,飘入萧辰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他心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
道为水,法为舟!
我领悟了“无我”的大道,这“道”便是浩瀚无垠的江海。而我过去修炼的功法,不过是江海上的一叶扁舟。我为何要强求这浩瀚的江海,去挤进那狭小的舟中?为何不以这江海为根基,去亲手打造一艘足以承载它的、属于我自己的巨轮?
创造一门全新的、能承载自己“无我之道”的功法!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萧辰所有的迷惘。他体内的暴动灵力,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境的变化,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萧辰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个依旧在缓慢扫地的驼背身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与感激。
他站起身,对着老人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人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沙哑的声音,淡淡地回了一句:“地,扫干净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