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时节,严寒已扫去旱塬上所有残存的绿色,将黄土、枯树和灰濛濛四下里座落的村庄,裸露在晦暗阴沉的天际下。我和W上高干渠时,稀疏的雪粒“唰唰”落下;急走间,雪越下越大,干硬冰冷地打在脸上。抬眼看天,肃杀凛冽中,很使人于去远的熟悉里,生出些别样的冷严与悲壮。
塬坡上,当年由我们费力栽种的十多亩苹果树,遭牛啃人折,已毁去大半,剩下的则无有任何防冻保护,七零八落地在寒风中枯立着。此前已听说,那年整整忙累了一冬修起的塘库虽然还在,却因为淹死个玩水的小孩,接着又淹死个小伙,已成了遭人诅咒的“鬼招手”。塬塄上,埋着“女神”Y的那座坟坟头塌陷,四周被蒿草杂乱地围着。我俩默默上前,点了三根烟培土插上,心说:唉,也只有你老实,无事无非地在这儿“扎根”了!
在要好的会计家住了一宿;没敢说出实情,只说陪W到公社办个学校急要的手续。
翌日,骑着会计家自行车,冒雪蹬了三四十里冻硬的路,找到了虽是村里人、但因不常回家故不甚熟悉的那位胖胖的校长。已做好吃“闭门羹”以至更坏的打算,却不料他虽然阴沉个脸,却仍还是让进屋里,倒了杯水。他当然清楚我的来意,但对我还算客气,直截了当地说:“跟你们学生啥成见都没,只是这种事要让你摊上,你能咋办?”
我没法答话,只好问他:“那你打算怎办?”
他皱眉道:“你也甭费神问了!你的人没跟你说,他写的保证书还在我这儿¬——你要不要看看?”
我递根烟给他,道:“你要离婚,这能理解,也不好劝你;可你一定要L娶你老婆,这能办到么?”
他愤愤然道:“咋?他做下那种事,我够给面子了!连人带房子都给他,咋就办不到呀?”
我叫了声“哥”,道:“你年长我们好多岁,文化也高,设身处地地想想,这能是赌气的事么?”
他道:“保证书都写了,他敢不照写的做,我就把这事往大里整!”
我只好硬碰硬,站起道:“好,那咱就一起往大里整!我今儿个回到村里,就替你把这事摇个铃 !嫌不够的话,再吆喝到大队、公社——看整大了是砸谁的锅、臊谁的皮?”
他愣了塄,声低了些,道:“那……你说咋办?”
我道:“咋办?‘凉拌’。好我的哥哩,你也不想想:这种事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亏得你有文化、有理智,到目前为止,这件事除了你们三人和我、W,还没谁知道;可就算咱谁都不说,按你说的连房子带人都给L,让他们结婚,不等于把事在村里挑明了么?就算你啥都不在乎,可咱大咱婶,还有你三个娃都在村里,你让他们的脸往哪儿搁?更何况你是校长、国家干部,叫人戳着脊梁骨说老婆偷人,你能不在乎么?”
他不再强硬,犹疑片刻却道:“这……这也是逼的么。M认了她两人干下的事,但就是不肯离婚……”
事情基本明朗。后来风闻,这男人当校长后,另有了心仪,据说还打算去省城将结扎的输精管打通……所以,要L写结婚保证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老婆能有个下家,答应离婚。
我心里很不舒服,但也无奈。便说:“一码归一码,离婚的事,W已经去找M了——谈不拢再说……”
回村后见了W,才知女人不答应离婚,也只是恨男人绝情。所以,当W找机会与她说话时,她眼泪汪汪地说,只要不害到L,要她怎么都行。还再三表示,就是离了后带三个孩子过活再是作难,也绝不会麻缠L……末了,将装着一双新鞋、一些吃食的包包塞给W,要他带给L,哭着对W说:“你叫他放心: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也都是我的命——我认了,只要他好好的……哦,我以后就回娘家住着,方便的话,能见上一面就知足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沉甸甸的。看W的样子,也并未因事情顺利,有往昔憨乎乎乐着的神情。果然,见我不说话,他忍不住道:“唉,你说咱俩来帮这个忙,是不是有点儿太缺德呀?”
我瞅瞅他说:“那你是说,就该让L和M结婚了?”
他搔搔头道:“那当然不成——咳,妈个屁,这事真把人搞糊涂了!”
我何尝不是如此?尽管插队的两年多,我们和农民相处还好,也自认在“战天斗地”的生活中,磨砺了自己,对农民也有了了解;但仅仅从刚打过交道的这女人、甚至也包括那男人,从他们所展露的内心看,的确如W所说,是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小知识分子,“太缺德了”!
不错,那两年多里,我们是出力流汗、吃苦受罪,或者尽自己所能,也算给农村和农民做了些贡献;可别说像我一样的许多同学,内心里究其实是被动的、无奈的,并且曾有过这样那样、许许多多的消沉和颓废,就是“铁嘴钢牙”的L,从起始、中途到末了,他的一层层“蜕皮”乃至“晚节不保”,该让人怎样去认知呢?甚至就眼下这件事三人的内心显露看,相比起文化不高的农村女人M、她那个心有异想的男人,能称得上忠厚和善良的,也不是我们……
当然,生活不是小说,指望L像《复活》里聂赫留朵夫作孽后受良心谴责、追随玛丝洛娃 那样,跟已有三个孩子的M结婚,无异于天方夜谭,也非是我等所想;但很难不让人多想的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在说、再喊着种种高调以至用这些来规制别人时,内心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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