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清水微凉,陈瑶掬水净了面。
青玉小盒揭开,指尖挑了些茉莉面脂,那膏子莹润生香,被她匀匀地拍在脸颊上。
铜镜里映出她眉眼,睡痕未消,却已清亮。
她对着镜中胡禾说道:“行,算你有本事。等回了老家,看你还哪来的冰用?”
胡禾正替她梳理长发,闻言也不停手,只抬眼从镜中望来,带着了然的笑意:“这有何难?若真没了冰,我便把赵岁岁塞你被窝里!”
有赵岁岁那个比五更鸡还早的“活报时”在,她胡禾怕甚?
“赵岁岁”三字一出,陈瑶嘴角便不自觉往下撇了撇。
那小磨人精,天未透亮,就能在她家院子里扯着嗓子嚷。
兴起时,还会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到见山小筑,来敲她的房门。
那动静,活脱脱像讨债鬼上门!
陈瑶心里嘀咕,嘴上却不敢真抱怨。
若叫她那宠女如命的爹听见了,怕不得抄起荆条子,撵自己几里地!
想起陈奇捂着屁股的狼狈样。
啧,太丢人了。
胡禾显然也想到那场景,抿嘴低笑:“小公子回回挨赵师傅追打,回回不长记性。”
因怕赏花宴上寻茅厕不方便,陈瑶没敢多喝水,只就着几碟清爽小菜,匆匆咽了小半碗米粥。
放下碗箸,理了理身上簇新的石榴红裙裾,这才慢悠悠往主院去。
踏进垂花门,便见陈伟正领着陈峰在青石地上嬉闹。
一丛茂盛的芭蕉正好做了遮挡,小小的陈峰藏在宽大蕉叶后,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陈伟则假意寻不着,口中故意念叨:“阿峰藏哪儿去了?哥哥眼睛都看花了……”
眼角余光瞥见陈瑶进来,陈伟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那点少年顽皮瞬间敛去,规规矩矩唤了声:“阿姐。”
在主院里,为免胡玉娥看了不自在,姐弟间总显得生分些。
“嗯,”陈瑶目光扫过他,语气淡淡,“可吃过早饭了?”
她心里清楚,胡玉娥再不喜陈伟,终究是亲生的骨肉。
每日晨昏定省后,陈伟的饭食都是在主院用的。
而她,多半是去陪祖父祖母用饭,今日事急,才在自己屋里草草对付了几口。
“用过了,”陈伟应着,随即朝芭蕉树后探头探脑的小人招招手,“阿峰,快出来,同阿姐问好。”
陈峰这才磨磨蹭蹭从蕉叶后头挪出来,跑到陈伟身边,伸出小胖手紧紧抱住哥哥的腿,仰起小脸,脆生生叫了声:“阿姐!”
喊完,立刻把小脸埋进陈伟的衣袍里,再不肯多看陈瑶一眼。才六岁的小人儿,懵懂里已晓得看人眉眼高低,知道亲近谁能讨娘亲欢喜。
陈瑶对此浑不在意。自从知晓自己并非胡玉娥亲生,她便自觉在这位继母和她所出的儿女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壑。
便是对陈伟,若非当年那桩意外,他们姐弟,怕也亲近不起来。
三人在院中静候了约莫一刻钟,才听得正房那门帘子“哗啦”一声轻响。
胡玉娥被翠荷虚扶着走了出来。一身绛紫色团花褙子裹着,发髻上珠翠环绕,金钗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动,端的是隆重非常。
她目光扫过院中候着的三人,最终落在陈瑶身上。
那裙子剪裁合度,料子虽非顶尖名贵,却自有一股雅致气韵,胡玉娥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
陈勇背地里塞银子给这丫头置办行头的事,瞒不过她,为此夫妻俩还闹了场不快。
陈勇斥她不顾大局,说什么若让陈瑶穿得寒酸去赴宴,丢的是整个通判府的脸面!
胡玉娥当时气得心口发堵——她不过是想晾那丫头几日,煞煞她的性子,没成想这死丫头半点不肯忍,竟直接捅到了陈勇跟前!
也罢,既然银子已给了她,她乐得清闲当个甩手掌柜。横竖今日若真丢了脸面,自有这丫头自己担着。
后娘难为,届时看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舌根子,是嚼向谁!
只是……叫她心头不快的是,这丫头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竟也知道如今时兴的花样。若让她查出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定要立时发卖了干净!
陈峰被乳母带了下去。胡玉娥扶着翠荷的手,仪态端方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府门前停着的那辆最宽敞、装饰也最华贵的青帷马车。
陈瑶正待抬步跟上,却见翠荷手脚麻利地抢先一步爬上了那辆马车。
这时,那青帷车帘被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撩开,露出胡玉娥半张敷着厚厚脂粉的脸。
她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慵懒,对着陈瑶道:
“阿瑶啊,我这腿脚今早起来便有些酸胀不适,正好让翠荷在车上替我捶捶。你便坐后面那辆车吧。”
不与她同乘一辆,陈瑶倒也无所谓。
只是……她目光转向胡玉娥所指的“后面那辆车”,心底不由得哂笑一声。
后娘倒真是用心良苦,特意备了这么一辆破旧小车,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倒难为那些下人了。
陈瑶面上无半分不悦,只淡淡应了声:“是,母亲。”
说罢,便带着胡禾转身走向那辆小车。
只要能坐着去,不用徒步而行,她便没什么可挑拣的。
倒是身边的胡禾,一张小脸气得鼓鼓囊囊,活像只憋足了气的河豚。
陈瑶瞧见,觉得有趣,伸出食指,在她那鼓起的腮帮子上轻轻一戳。
“噗——” 胡禾没绷住,一口气泄了出来,脸颊也瘪了下去。
“小姐!” 胡禾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您……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生气么?”
她跟在小姐身边这些年,似乎极少见到小姐真正动过怒。
哪怕是当初他们深陷贼窟,其他人终日惶惶不安、哭天抹泪时,小姐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也是沉静的,甚至在暗暗筹谋着脱身之策。
正是这份与众不同的定力与智谋,让她选择了留在小姐身边。
她与旁人不同,是被亲生父母卖入那魔窟的。即便侥幸回家,也不过是再被卖一次罢了。
与其将命运交托给不知名的买家,谋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不如自己给自己选个主人。
这些年,她一直庆幸当初的选择,虽未入那大富大贵之家,却能陪着小姐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
说是丫鬟,府里又没那么多森严的规矩,日子轻松自在,比在亲生爹娘身边时,好了何止百倍千倍?
“何苦置那份闲气?”
陈瑶抚平裙裾上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清浅,对着犹自愤愤的胡禾道,“怒伤肝,郁伤脾,何苦自寻烦恼?咱们在这府里,不会留太久。面子上过得去便是了。”
她抬眼望了望前面那辆华贵马车,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只要胡玉娥不再兴风作浪,她保证安安分分,绝不主动挑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