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警务处总部,指挥室。
地上一片狼藉。
上等骨瓷茶杯的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斯科特被摔碎的骄傲。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的任何一点声响,会引爆长官身上那股已经压抑到极点的怒火。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还有每个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亨利·斯科特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那张总是挂着优雅从容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碧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死死盯着那幅巨大的海图,图上那几条被他亲自用红笔标出的航道,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脑海里,今晚的一幕幕疯狂回放。
A航道,咸鱼。
B航道,还是咸鱼。
他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动用了皇家海军的巡逻艇,最后捞上来的,竟然只有几船发臭的咸鱼。
那个叫陈山的烂仔,像个幽灵,在他自以为是的棋盘上,留下了一串充满羞辱意味的脚印,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被他派出去的下属,在撬开那些木箱时,脸上那种从期待到错愕,再到被恶臭熏得想吐的表情。
而这一切,都会变成报告,变成流言,在警队里,在那些他一向看不起的华人圈子里,疯狂流传。
那个从桑赫斯特毕业,在缅甸丛林里获得勋章的亨利·斯科特,被九龙城寨的一个黑帮头子,用几船咸鱼耍得团团转。
羞辱感像火一样,从他的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报告!”
一个年轻的华裔警员,鼓足了勇气,声音颤抖地开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刀子一样落在了他身上,带着警告与责备。
“长官……有没有一种可能……”
警员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不敢去看斯科特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
“他们……他们走了‘鬼门关’?”
“不可能!”
斯科特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盯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
“那是自杀航线!没有任何船能从那里过去!你是在质疑皇家测绘局的数据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可他嘴上虽然强硬,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个他一直刻意忽略,认为绝无可能的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斯科特猛地推开面前的人,冲到另一张桌子前,发疯似的翻找着。
他找到了那份最详细的,关于九龙城寨周边海域的水文资料。
那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报告册。
他的手指,颤抖着,划过一排排密集的数据,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符号,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一段段密码。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张关于潮汐变化的附表。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行关于“天文大潮”与“朔望月最高潮位”的记录上时,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惨白。
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那上面的数据,冰冷地,清晰地告诉他,就在今夜午夜,那条死亡水道的潮位,会达到一个近十年来的峰值。
最高潮位,比平日高出三点二米。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足够了。
完全足够一艘吃水不深的货船,毫发无伤地通过那些平日里足以撕碎钢铁的暗礁。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用用精密的战术推演,用钢铁铸成的巡逻舰队,去封锁大海。
而对方,只用了一本老掉牙的阴历,和一条所有人都遗忘的古老水道。
那个陈山,根本没有跟他玩什么声东击西,虚则实之的战术游戏。
对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维度,用天地之力,给他这个自诩文明的英国绅士,上了一堂最野蛮,也最深刻的课。
“立刻联系澳门警方!”
斯科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疯狂地咆哮着,试图做着最后的补救。
“封锁所有可疑码头!给我查!查所有进港的船!”
他心里很清楚。
已经太迟了。
……
澳门外海。
一艘不起眼的货船,关闭了引擎,在深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陈山的船队,已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了半个小时。
海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吹散了从“鬼门关”带出来的紧张气息。
终于,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灯火信号,按照约定的频率,闪烁了三下。
一艘同样不起眼的渔船,缓缓靠近。
两船相距十几米时,对方船头一个穿着汗衫的精干中年人,用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鬼叔立刻用同样的手势回应。
暗号对上了。
渔船靠了过来,两艘船的船舷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
十几个木箱,被迅速而专业地,从陈山的船上,转移到了对方的渔船上。
对方的人动作利落,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种事。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透着一种久经训练的默契。
当中年人亲手接过最后一个装有真空管的箱子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用手电筒仔细检查了一下。
确认无误后,他看向陈山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钦佩,还有一丝激动的复杂眼神。
他伸出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陈山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布满了老茧。
“陈先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为国家立了大功!”
“组织上,会记住你的!”
这句话,比万两黄金还要沉重。
陈山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传来的温度,还有那股发自内心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通过了那场无形的,却又无比严苛的考验。
从今夜起,和义堂不再是九龙城寨里一个只懂收保护费的烂仔帮。
他们踏上了一条全新的,看不见的战线。
“走私报国”,这四个字,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实体。
鬼叔站在陈山身后,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也舒展开来,浑浊的老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激动。
他这辈子,做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临到老了,却跟了这样一位堂主,做了一件真正有意义的大事。
值了。
就在这时。
负责在船尾警戒的癫狗,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呼喊。
“堂主!有船!”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艘快艇正破开夜幕,拉出一道白色的浪花,高速向他们这个方向冲来。
那艘船的速度极快,船型也绝不是普通的渔船或者缉私艇。
它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充满攻击性,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鲨鱼。
船头,甚至架着一挺黑洞洞的机枪。
更重要的是,船上挂着的那面旗帜。
在皎洁的月光下,那面青天白日旗,显得格外刺眼。
是国民党保密局的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