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义堂正厅。
王虎站在一旁,手臂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那是昨天混战时留下的擦伤。
他的眼神,不时飘向那间专门收拾出来,门窗都换了新的房间。
林慧心姑娘就住在里面。
昨天那一刀,仿佛劈开了和义堂所有人心里的某种东西。
陈山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没有提报仇,也没有提和胜和。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鬼叔。”
“堂主,我在。”
“帮我准备两样东西。”
陈山看着鬼叔。
“一瓶德国人原厂的阿司匹林,要最好的。”
“再去找一瓶假药,那种能吃死人的。”
鬼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马上去办。”
王虎看着陈山,满眼不解。
“堂主,我们不去找和胜和那帮杂碎算账吗?”
陈山抬起眼,看向王虎。
“账,要算。”
“但不是现在。”
“一条疯狗咬了你,你不能只打死那条狗。”
他站起身,目光穿过大厅,望向了那片难民营的方向。
“你要把整个狗窝都端了,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端掉它。”
……
一个瓶身洁净,标签是德文,印刷精美,里面的白色药片大小均匀,宛如艺术品。
另一个瓶子粗糙泛黄,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里面的药片大小不一,甚至有些已经碎成了粉末。
“癫狗,你去黑市买的这瓶假药,花了多少钱?”
癫狗挠了挠头。
“四十块钱,还能找两毛。”
“那瓶德国货呢?”
“鬼叔托人从中环的洋行里拿的,五十块,一分都不能少。”
陈山再次走进了那片连阳光都带着霉味的板房区。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件干净的长衫,而是换了一身最普通的短衫黑裤,像一个寻常的访客。
脚下的泥泞,空气里的恶臭,似乎都没有昨天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团火。
他找到了李国栋的窝棚。
门帘紧闭。
陈山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过了大概五分钟,门帘被猛地掀开。
李国栋走了出来,看到是陈山,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像一头领地被侵犯的野兽。
“我不是让你滚吗!”
他上前一步,就想把门关上。
陈山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手里的两个小玻璃瓶,放在了门口那张歪歪扭扭的破木桌上。
一个瓶身洁净,标签上印着严谨的德文。
另一个瓶子粗糙泛黄,里面装着颜色诡异的粉末。
李国栋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视线,被那两个瓶子死死地吸住,再也挪不开。
陈山这才缓缓开口。
“李先生,我今天来,不跟你谈国家,不谈理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压迫感。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顶级的化学工程师,你能忍受自己的同胞,生病的时候,要么买不起吊着命的真药,要么,就被这种东西毒死吗?”
说着,陈山伸出手指,拧开了那瓶假药的瓶盖。
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石灰与某种劣质香料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找人问过了。”
陈山看着那瓶假药,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
“面粉,混着石灰粉,再加一点点止痛的草药灰。”
“这就是他们在卖的救命药。”
“成本不到一毛钱,他们卖四十块。”
“而真正的技术,真正的配方,就锁在你这样的人的脑子里。”
陈山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国栋的眼睛。
“你宁愿让它随着你的心,一起烂在码头的臭汗里,也不愿意伸一把手。”
李国栋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那双曾经能操控精密仪器,能写下复杂分子式的手,此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陈山的话,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锥子,没有去碰他那道血淋淋的名为“理想”的旧伤。
而是绕开了所有的心理防线,绕开了那些家国仇恨。
精准地,狠狠地,刺进了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的本心与骄傲。
那是一种源自知识本身的,不容玷污的尊严。
陈山将那瓶昂贵的德国阿司匹林,轻轻推到他面前。
瓶子在粗糙的木桌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找你,不是让你去救一个虚无缥缈的‘国’。”
“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我只是想请你,用你的双手,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药。”
陈山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李国栋摇摇欲坠的心防。
“一种便宜的,能救命的,让城寨里最穷的苦力,牙疼发烧的时候,都能买得起的……”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争气药!”
争气药。
这三个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轰然劈开了李国栋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死灰。
救一个具体的人。
救那个在码头扛麻包,累到吐血的工友。
救那个在隔壁窝棚里,因为一点风寒就咳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救那个昨天,为了他陈山,差点死在巷子里的无辜女孩。
这些具体的,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个曾经压垮了他,让他家破人亡的,空泛的“国”。
这个目标,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实在。
让他那颗熄灭已久的,属于科学家的火焰,在厚厚的灰烬之下,第一次,出现了复燃的迹象。
李国栋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个瓶子。
一个代表着遥不可及的希望。
一个代表着触手可及的死亡。
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挣扎和痛苦的思考,而不再是那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空洞。
陈山知道,火候到了。
再说任何一个字,都是多余。
他没有再停留,只是站直了身体,对着李国栋那紧闭的门帘,微微躬了躬身。
“李先生,我给你时间考虑。”
“门,永远为你开着。”
说完,他转身,平静地离开,将那两个药瓶,留在了那张破旧的木桌上,也留在了李国栋混乱的心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