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和记医院。
陈山甚至没来得及回家换下那身已经馊了的中山装,就直接冲进了特护病房。
走廊里站满了人。
不仅有现在的坐馆阿明,还有不少早已经金盆洗手、如今西装革履的商界名流。
他们曾经都是九龙城寨里的烂仔,是跟着陈山从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
见到陈山走来,所有人齐刷刷地低头,让开一条路。
“大佬。”
“山哥。”
陈山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病房那扇紧闭的门。
他在黑海敢跟美国舰队硬碰硬,敢做空一个国家的货币,但此刻,他的脚步却有些发沉。
推开门。
滴答、滴答、滴答。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单调而刺耳,像是在给生命做最后的倒计时。
病床上,那个曾经精明干练、总是拿着算盘在陈山耳边念叨“细水长流”的老人,如今缩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脸上布满了老人斑,呼吸罩下,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九十三岁了。
陈山走到床边,轻轻握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手很凉,像是在海里泡久了的浮木。
“鬼叔。”陈山低声唤道。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老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慢慢转过来,聚焦在陈山脸上。
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在这一刻竟然亮起了一丝回光返照的神采。
“阿……阿山……”
鬼叔的声音像是风箱里的破布,漏着气,但陈山听清了。
他摘下鬼叔的氧气罩。
这时候,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只会挡着老人说话。
“我在。”陈山蹲下身子,凑到鬼叔嘴边,“航母带回来了。轰炸机也带回来了。咱们赢了。”
鬼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像是笑的表情。
“赢了……好……好啊……”
老人的目光越过陈山,看向天花板,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
“阿山……有些话……再不说……就带进棺材里了……”
陈山握紧了他的手:“你说,我听着。”
鬼叔喘了几口粗气,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又有些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某种深埋心底的记忆。
鬼叔的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流进耳朵里。
“其实我是个叛徒。”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山没有惊讶,没有松手,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是1942年……我也忘了是几月……我就记得那天雨很大,就像要把天给捅漏了一样……”
鬼叔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拼图一样拼凑着那段血色的记忆。
他是东江纵队的交通员。
那天,他在送情报的路上被日本人抓了。
没有审判,直接进了宪兵队的水牢。
“他们……拔了我的指甲……十根……全拔了……”鬼叔的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然后是辣椒水……老虎凳……他们……穿过我的锁骨……”
陈山看着鬼叔那双早已变形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盖确实是后来长出来的,扭曲得很难看。
“我挺了三天。”
鬼叔闭上眼,身体在微微发抖,“就三天。阿山……我真的……真的挺不住了。太疼了……我想死……可他们不让我死……”
“我招了。”
只有三个字。
却像是有千钧重。
“我告诉了他们……那个联络点的位置。”鬼叔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悔恨,“那天晚上……老张……小李……还有刚生完娃的秀嫂……全死了。我听到了枪声……那是我的罪……”
陈山依旧沉默,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去老人眼角的泪水。
“可是……阿山……”鬼叔突然睁开眼,死死抓着陈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没全招!真的!我没全招!”
“他们问我……军火库在哪……问我大部队在哪……”
“我带他们去了……后山的乱坟岗。”
鬼叔咧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告诉日本人……军火就在那下面埋着。他们去挖……结果挖出来全是死人骨头……哈哈……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后来呢?”陈山轻声问。
“后来……那个军官气疯了。一刀捅穿了我的肚子……然后让人把我拖出去……枪毙。”
鬼叔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贯穿伤,陈山以前见过,鬼叔总是说是以前混江湖被人砍的。
“那一枪……打偏了点。或者是那个执行的伪军手抖了。反正……我也晕死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是被人背在背上的。”
鬼叔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是敬义堂的刘老鬼。”
“那个混蛋啊。”鬼叔喃喃自语,“吃喝嫖赌,收保护费,逼良为娼……什么缺德事都干。平时我们看到这种人,是要唾一口唾沫的。”
“可那天……他就像个收破烂的,在那个死人堆里翻。”
“他看见我还有气……就把我背起来了。”
“我问他……你图什么?我是GCD……我是抗日的……”
“那个混蛋……他一边喘气一边骂我……说‘去你妈的主义,老子只知道你是中国人’。”
陈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年代。
那个混乱、肮脏、却又有血有肉的年代。
“他把我背到了你们和义堂的门口。”鬼叔看着陈山,眼神慈祥,“那时候你爹是堂主。刘老鬼把你爹喊出来,说‘这人硬骨头,日本人没弄死他,你个扑街要是救不活他,老子就把你堂口砸了’。”
“然后他就走了。”
“再后来……我就留在了和义堂。组织上我也联系不上……而且我也没脸联系……”
“我就想……替那个烂仔,替你爹,替死去的秀嫂他们……多活几年。我想看着日本人滚蛋……想看着新中国成立……”
鬼叔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山……我是个软骨头……我对不起老张他们……”
“我怕疼……真的太怕疼了……”
陈山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
他想起了自己在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名字。那些光辉灿烂的名字。
但更多的人,像鬼叔一样。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墓碑。他们在酷刑下崩溃过,在深夜里痛哭过,他们在泥潭里挣扎过。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想要骗鬼子一次。
这也不妨碍一个无恶不作的黑道烂仔,在死人堆里背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同胞。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底色。
不是非黑即白。
是血淋淋的红。
“你不是逃兵。”
“你是潜伏在敌后……等待黎明的战士。”
“现在,黎明早就到了。大船也回来了。”
陈山凑到老人耳边,声音坚定有力,“你的任务,完成了。”
“如果不是你后来帮我联系上组织,我也走不到今天。”
陈山握紧老人的手:“那个年代,能活下来,就是英雄。能守住心里的那点火种,没让它灭了,就是大英雄。”
“真的?”鬼叔像个做了错事期待原谅的孩子。
“真的。”陈山点头,“国家记得。我也记得。”
鬼叔笑了。
这一次,笑得很舒展。
像是卸下了背了半个世纪的千斤重担。
“那就好……那就好……”
“阿山啊……那个刘老鬼前前后后救了十七个人啊,后来救人被日本人抓住……死得惨啊。我每年都在给他烧纸……”
“以后……你帮我多烧一份……”
“就说……那个被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书呆子……去找他喝酒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滴——
心电监护仪上的波浪线,拉成了一条直线。
尖锐的报警声在房间里回荡。
他太累了。
从1942年的那个审讯室,到1990年的这个病房,他走了整整四十八年。
没有惊天动地的告别,没有慷慨激昂的遗言。一个胆小、怕疼、却在最后关头硬了一回的账房先生,就这样安静地走了。
陈山保持着握手的姿势,足足过了一分钟,才缓缓松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
刘贵同志,下辈子,找个不疼的时代,做个平平安安的账房吧。
他帮鬼叔合上眼皮,把被角掖好。
然后,他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病床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不是晚辈对长辈的礼。
这是对一位在黑暗中挣扎了一生的无名战士,最高的敬意。
门推开了。
阿念红着眼眶走进来:“爸……鬼叔他……”
“他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陈山站起身,替鬼叔整理好弄乱的衣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
“阿念,记住今天。这艘航母能回来,不是因为我有多少钱,也不是因为美国人发慈悲,是因为有无数个像鬼叔这样的人,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把脊梁骨给国家垫上了。”
陈山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吓人,“通知下去。”
“风光大葬。”
陈山走出病房,走廊里的所有人再次低头。
“送鬼叔!”
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医院走廊里回荡,吓得几个护士脸色发白。
陈山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港。
霓虹灯已经亮起,那艘停在公海上的“瓦良格”号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那个巨大的钢铁怪兽,是国家的脊梁。
而像鬼叔、像刘老鬼这样的人,是这个民族的血肉。
脊梁是硬的,血肉是软的。
但正是这些会疼、会怕、会流血的软肉,包裹着那根硬骨头,让这个民族在五千年的风雨里,虽九死而未悔,虽重创而长存。
“爸。”陈念走到他身后,递过来一根烟。
陈山接过烟,却没点。
他看着那一窗繁华,突然说了一句让陈念摸不着头脑的话。
“阿念,你说……这盛世,如他们所愿了吗?”
陈念想了想那些飞机,那艘航母,还有即将回归的这片土地。
“我想,是的。”
陈山笑了笑,把烟夹在耳朵上。
“走吧。去吃碗云吞面。鬼叔生前最爱吃的那家,再不去,以后恐怕吃不到了。”
两个人影,一老一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而在他们身后,那个旧时代的江湖,那个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故事,随着那台心电监护仪的关机,彻底画上了句号。
唯有窗外的海风,依然在吹。
那是从1942年的乱坟岗吹来的风,也是从1991年的航母甲板上吹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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