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熬煞初境

    夜郎府的晨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

    花痴开跪在演武场中央时,裤管已被露水浸得发沉,青石板上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像是有无数条小蛇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他保持着夜郎七教的“磐石桩”姿势,双腿如扎根泥土的老松,腰背挺得笔直,双目却微微垂着,睫毛上凝着的细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尖悬成晶莹的一点,又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今日加半个时辰。”

    夜郎七的声音从演武场东侧传来,他手里把玩着三枚象牙骰子,指节翻动间,骨牌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场子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耳边敲着冰棱。花痴开眼皮都没抬,只额角渗出的细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藏在衣领里的小半截玉佩——那是母亲菊英娥临走时塞给他的,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朵模糊的菊花。

    这已是他入府的第三个月。每日天未亮就得起身站桩,从最初的一炷香便浑身抖得像筛糠,到如今能稳立两个时辰,夜里还要在烛火下背诵《赌经》,拆解夜郎七留下的牌局图谱。府里的下人都私下说,七爷捡了个痴儿,明明眉眼周正,偏生整日里魂不守舍,只有在摸牌掷骰子时,那双眼睛才亮得像淬了火。他们不知道,这痴儿每夜都要在梦中将那些繁复的牌路走三遍,有时摸到天亮,指腹都磨出了红痕。

    “知道为何要站桩?”夜郎七踱步过来,骰子在他掌心转成模糊的银圈,阳光透过薄雾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意味。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短打,腰间系着根铜扣玉带,比起往日的锦袍,倒多了几分江湖气。

    花痴开嘴唇动了动,声音发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练……根基。”

    “蠢话。”夜郎七屈指在他肩上一弹,用的是巧劲。花痴开只觉一股力道顺着脊椎往下钻,双腿顿时如灌了铅,膝盖骨缝里像是被塞进了碎石子,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死死咬着牙,愣是没让膝盖弯下去分毫。“赌桌上瞬息万变,手稳,心才能稳。可这稳,不是站出来的,是熬出来的。”

    他忽然扬手,三枚骰子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风声擦着花痴开的耳畔飞过,“笃”的一声钉入身后的木靶。花痴开瞳孔微缩,却始终没转头——他知道夜郎七的性子,这种时候哪怕眼珠动一下,今日的罚练就没个尽头。

    等了片刻,身后传来管家低低的惊叹。花痴开余光瞥见,那三枚骰子竟齐齐嵌进靶心的同一点位,象牙边缘泛着白,像是长在了木头里。

    “昨日让你看的‘熬煞’图谱,记住多少?”夜郎七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将少年的脸完全罩住。

    “记……记住了。”花痴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吃力,额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熬煞者,以身心抗天地之气,寒则凝其神,热则炼其志……临险而不乱,处变而不惊……”

    “光记没用。”夜郎七打断他,转身朝演武场角落走去。那里堆着十几个陶罐,有的冒着白汽,壶嘴凝着细密的水珠;有的则结着薄冰,外壁爬满了霜花,一看便知是埋在冰窖里镇过的。“今日让你尝尝滋味。”

    他提起那只结着冰的陶罐,走到花痴开面前,猛地泼了过去。

    “哗——”

    冰水兜头浇下,顺着头发往脖颈里钻,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花痴开浑身一颤,牙齿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皮肤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又麻又疼。可他刚想收紧肌肉,就听夜郎七冷冷道:“松肩,沉气。若敢缩一下,再加一个时辰。”

    花痴开硬生生将那股瑟缩压了回去。他知道夜郎七说一不二,上个月他站桩时被蚊子叮得狠了,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结果被罚站到月上中天,双腿肿得像萝卜,连走路都打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肩膀,按照《不动明王心经》里说的,将气息沉入丹田。冰冷的水渍贴着皮肤往下流,裤管里积了水,每动一下都沉甸甸的,冻得骨头缝里直冒寒气。可他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昨夜看过的图谱——“寒煞侵体时,意守丹田如握炭火”。

    他试着照做,想象丹田处有一团小小的火苗,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说来也奇,不过片刻,小腹处竟真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意,虽抵不住那彻骨的寒,却像黑夜里点起的一盏灯,让狂跳的心绪定了几分。

    夜郎七看着他额上冷汗与冰水交织,嘴唇冻得发紫,却始终没动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转身又提起一只滚着热气的陶罐,这罐子刚从灶上提下来,外壁还烫手,壶嘴喷着白雾,老远就能闻到水汽的烫意。

    “热煞炼志,当观涌泉。”他说着,猛地将热水浇在花痴开的后颈。

    “嘶——”

    滚烫的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浸湿的衣衫瞬间被烫得贴在皮肤上,像有条火蛇在背上蜿蜒爬行。花痴开喉间溢出一声闷响,眼前猛地一黑,皮肤传来火烧火燎的疼,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烫出水泡。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保持清醒。脑子里瞬间闪过图谱里的另一句:“热煞攻心时,观想涌泉如浸寒潭”。念头刚起,脚心仿佛真的触到了冰凉的泉水,那股灼痛感竟真的减轻了些许,像是有股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冒,中和了背上的灼热。

    一冰一热交替着袭来,花痴开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变得像张白纸,嘴唇却红得吓人。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像有面鼓在胸腔里被人狠狠敲着。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母亲菊英娥临走时的眼神。那天也是这样冷,母亲抱着他,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反复叮嘱他:“开儿,到了夜郎府,要听七爷的话,好好学本事……等娘回来接你。”他还记得母亲衣袖上的药味,那是她为了护他,被追兵砍伤后敷的金疮药,又苦又涩。

    又好像看到了父亲花千手留在牌谱扉页的字迹。那是他还没记事时,父亲手把手教他写的,笔锋刚劲有力:“赌者,非赌命,乃赌心。心不妄动,牌自顺焉。”父亲的手总是暖烘烘的,掌心有层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摸牌练出来的。

    “还能撑多久?”夜郎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飘忽。

    花痴开咬着牙,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汗水、冰水、热水在他身上混在一起,顺着衣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演武场的角落,老管家背着双手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碗黑漆漆的药汤,正冒着热气。他看着场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神怯生生的,见了谁都躲。可这三个月下来,眉眼间的怯懦渐渐褪了,多了股子说不清的韧劲,像地里的野草,看着不起眼,却怎么也踩不死。

    夜郎七瞥了老管家一眼,没说话,又提起一只冰罐。

    太阳慢慢升高,晨雾散了,金色的阳光铺满演武场,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花痴开觉得自己像在蒸笼里,又像在冰窖里,冷热交替的痛苦让他浑身发颤,却偏偏连手指都动不了——夜郎七说过,磐石桩要站得稳,就得像山石一样,任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幻觉。有时看到父亲在牌桌上谈笑风生,指尖的牌飞得像蝴蝶;有时看到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衣服,银针在布上穿梭;还有时看到夜郎七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泛黄的书,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爹……娘……”他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夜郎七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花痴开苍白的小脸,嘴唇干裂,却依旧紧抿着,心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时花千手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赌坛上横扫千军,说要建立一个干净的赌界,让所有人都能凭本事吃饭,不用耍那些阴私手段。可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这江湖,从来就不是干净的。

    他放下手里的陶罐,沉默了片刻,道:“今日就到这里。”

    花痴开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差点栽倒在地。夜郎七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却意外地发现,这孩子的手竟稳得很,没有一丝颤抖,连指尖都只是微微发凉,不像常人那样在冰火交攻下抖得不成样子。

    “去把《不动明王心经》抄十遍。”夜郎七转身时,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些许,“记住今日的滋味。熬煞,熬的不是皮肉,是骨头里的那点韧劲。将来你要面对的,可比这疼百倍千倍。”

    花痴开点点头,想说“谢谢七爷”,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往书房挪,每走一步,骨头缝里都像有刀子在割,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方才那冰火交织的痛苦里,他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原来所谓的“熬煞”,不是硬抗,而是在极致的痛苦里,找到让心安定的法子。

    就像赌桌上,越是凶险的牌局,越要沉得住气。你慌了,对手就赢了。

    他走进书房时,老管家已经等在门口,手里的药汤还冒着热气。见他这副模样,管家赶紧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吧,七爷也是为了你好。”

    花痴开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点傻气,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里却闪着光,像藏着星星。

    “我知道。”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很清晰。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他:“快把药喝了,这是七爷特意让人熬的,解寒去热的。”

    药汤黑漆漆的,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花痴开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滑,像是吞了口黄连。可他咂咂嘴,竟从中品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让他想起了父亲曾教他认过的一种牌——“苦尽甘来”。

    那是副好牌,先抑后扬,总能在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宣纸上早已铺好了纸墨,是管家提前准备好的。花痴开深吸一口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不动明王心经》的第一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笔尖稳得没有一丝晃动,墨痕均匀,笔画刚劲,哪里像个刚经历过冰火煎熬的孩子写出来的。

    窗外的日头正好,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少年单薄却挺拔的背影,也照亮了宣纸上那句尚未写完的经文。

    属于花痴开的修行,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却也藏着无限可能。就像那副“苦尽甘来”的牌,眼下有多难,将来的路,或许就有多亮。(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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