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兰记

    元启四年深秋,苏微踩着运河边的薄霜,终于在苏州府的巷尾找到了“兰记”布庄。布庄门面不大,门板上的桐油擦得锃亮,檐下挂着串蓝印花布做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打着转——那花样,是她当年在落霞镇首创的兰草纹。

    她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还沾着运河的泥。推门时,铜铃“叮铃”一响,里间迎出个梳着圆髻的妇人,约莫三十许,眉眼带着江南女子的温软,看见她,却微微一怔:“姑娘打些什么布?”

    苏微指尖在袖中攥紧那半块绣着兰草的绢布,声音压得很低:“来取年前定的雨过天青。”

    妇人的眼神变了变,侧身让她进来,反手闩了门。布庄后屋堆着半墙的染材,苏木、紫草、靛蓝粉分门别类码得整齐,角落里的染缸还冒着热气,竟像是刚用过。

    “沈大人……出事了?”妇人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地掉在地上。

    苏微点头,将那半张残笺递过去。妇人看完,捂着嘴没敢哭出声,眼圈却红得像染缸里的苏木水:“我就知道要出事……上个月他让人送来批账本,说若他三个月没来取,就交给一个带兰草绢的姑娘。”她引着苏微往内室走,“跟我来。”

    内室的书架后藏着道暗门,推开便是间密室。桌上摊着本厚厚的账册,旁边堆着些书信,最上面那封,信封上的字迹是沈砚的,收信人却是“苏微亲启”。

    苏微的心猛地一跳,拆信时指尖发颤。信纸是江南特有的玉扣纸,墨迹却有些洇——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微妹亲启:

    见字时,我恐已身陷囹圄。靖王谋逆之事,我早有所觉,隐忍至今,原想搜集罪证,为沈家洗冤,也为护你周全。然世事难料,终究还是让他占了先机。

    密室中有三物:其一为靖王与边将往来的密信,可证其谋反;其二为江南盐商的账册,牵连朝中数人,皆是靖王党羽;其三……是我为你在苏州置的田产文书,在城南十里铺,有三亩水田,一间瓦房,足够你与明儿度日。

    你不必救我,亦不必为我报仇。带着明儿,守着田产,做你的布坊,安稳过活,便是最好。

    沈砚绝笔”

    “绝笔”二字,笔画深透纸背,像用尽全力刻下的。苏微捏着信纸,指腹抚过那熟悉的笔锋,忽然想起元启三年秋,他站在落霞镇的槐树下,绯色官袍扫过落叶,说“八月十五来接你”。原来那时,他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些东西……”苏微的声音哑得厉害,“交给谁?”

    “按沈大人的吩咐,交给巡抚衙门的周大人。”妇人从账册里抽出张字条,“这是周大人的私宅地址,他是忠良之后,信得过。”她顿了顿,又道,“沈大人还说,若事急,可点燃布庄后院的桐油,会有人来接应。”

    苏微把密信和账册仔细包好,塞进随身的包袱。田产文书她没动,留在了密室——她要的从不是谁赠与的田产,而是沈砚用性命护下的公道。

    刚要离开,外面忽然传来砸门声,伴随着官差的呵斥:“开门!搜查逆党余孽!”

    妇人身子一颤,往灶膛里塞了把柴:“姑娘从后窗走,顺着巷子往南,有个废弃的酱园,能藏身。”她往苏微手里塞了把剪刀,“这是沈大人特意留的,说你用惯了这个。”

    剪刀是沈府旧物,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砚”字,是当年她给沈砚做针线活时用的。苏微攥着剪刀,翻过后窗时,看见官差已撞开了布庄的门,为首的正是在落霞镇搜捕她的那个横肉官差。

    她顺着巷子狂奔,身后传来妇人的哭喊:“我只是个布庄掌柜,什么都不知道……”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火光冲天而起——是妇人点燃了后院的桐油,为她争取时间。

    苏微钻进酱园时,衣服已被霜打湿,贴在背上冰凉。酱园的缸都空着,积着厚厚的尘,她躲在最大的那口缸后面,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在喊:“往南追!逆党肯定跑不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没了动静。苏微刚要探头,就听见有人在缸外轻叩三声,节奏是“笃、笃笃”——是她教沈明的暗号,当年在沈府躲猫猫时用的。

    她推开缸盖,看见个穿短打的少年,眉眼像极了李木匠,手里提着盏灯笼:“苏姐姐,我是李栓柱的弟弟,我哥让我来接你。”

    少年引着她穿过几条暗巷,来到巡抚衙门后墙。墙上早已系好条麻绳,少年指着上面:“周大人在上面等你。”

    苏微攀着麻绳上了墙,看见周巡抚正站在墙头等她,年过五旬,两鬓斑白,眼神却很亮:“沈大人果然没看错人。”他接过苏微手里的包袱,“这些东西,足以定靖王的罪。只是……沈大人怕是……”

    “周大人。”苏微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带着股韧劲,“我能做些什么?”

    周巡抚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沈大人说,若你愿,可去京城递诉状,毕竟这些罪证,由你呈给皇上最合适。只是京城凶险,怕是……”

    “我去。”苏微没丝毫犹豫。她想起沈砚绝笔里的“安稳过活”,可若连他的清白都换不回,安稳又有何意义?

    周巡抚从袖中取出块腰牌:“这是我的令牌,可过沿途关卡。我已安排好马车,今夜就动身。”

    坐在往京城去的马车里,苏微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刻着“砚”字的剪刀。车轴滚动的声音里,她仿佛听见沈砚在说“等我”,又仿佛听见自己在落霞镇的染坊里,唱着不成调的歌谣。

    元启四年的冬夜,风卷着雪籽打在车帘上。苏微知道,前路比运河的芦苇荡更凶险,可她没有退路。她要带着沈砚用性命换来的证据,走到金銮殿上,告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有个叫沈砚的臣子,忠君爱国,却蒙冤入狱。

    她还要告诉他,有个叫苏微的女子,曾是沈府的婢女,如今,要为他讨回公道。

    车过长江时,天边泛起鱼肚白。苏微掀起车帘,看见江面上的雾正一点点散去,像谁在轻轻揭开蒙尘的真相。她握紧剪刀,指腹磨过那个“砚”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沈砚,等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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