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那夹杂着刺耳杂音与不祥延迟的判决书,如同冰锥刺入舰桥凝滞的空气,带来了片刻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这死寂沉重得能压碎人的耳膜,只剩下每个人胸腔内心脏缓慢而沉重的搏动声,或是意识核心中数据流因过度冲击而发出的无声尖啸。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回应他们的,并非引擎点火赴死的轰鸣,而是舰载AI系统那特有的、平静无波的合成音。但这平静之下,却启动了一个或许从未被设想会真正启用的、充满终极人文关怀(抑或是残酷)的底层协议:
“最终战略指令已接收。根据‘彼岸之子’号最高紧急伦理协议第零条:任何涉及全体乘员终极命运之战略性决断,若存在理论上的替代选择,需进行最终确认与征询程序。”
“现在,通告全体乘员。”
AI的声音冰冷得像绝对零度的钻石,没有丝毫隐瞒或软化,如同最精确的手术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将每一个残酷的细节都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它再一次,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重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方案,强调了那低得令人绝望的成功率,以及那必然的、物理性彻底湮灭的结局。
然后,它给出了选择。这选择本身,在此刻这绝望的深渊里,像一道微光,却又如此残忍。
“…本舰现存功能完好的紧急逃生舱:三具。经紧急诊断,可支持最多六名碳基生命形式进行短程盲跳跃迁…目标区域:预设最后已知安全坐标…综合生存概率评估:低于百分之三…”
“…云民意识体乘员…可尝试进行低功率、广域定向数据散射…存在极微小概率…部分数据碎片…可被后方星门网络或深空监听站偶然捕获…实现…非完整形态的、碎片化的意识延续…”
“…智灵辅助单元…可尝试进入最深度的能量屏蔽休眠状态…降低能耗至量子阈值以下…等待…概率接近于零的…远程救援或未来打捞…”
AI的声音第一次,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模仿人类情感的顿挫,仿佛其底层逻辑也无法完全解析这种给予希望又旋即剥夺的极端情境:“重复,这不是命令。这是一次…自愿征询。”
“选择尝试离开者,请于十分钟内前往B-7区集合报到。选择…留下者,无需回应,静待后续指令。”
“倒计时…开始。”
通告结束了。冰冷的电子倒计时数字,无声地出现在舰桥主屏幕的角落,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灵魂的最深处。
舰桥:光影交织的决意
灯光忽明忽灭,映照着一张张布满硝烟、油污和疲惫的脸庞。几位原人军官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眼神碰撞间却已流淌过千言万语。那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深沉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故土风物的深切眷恋。
断臂的老兵缓缓坐回战位,金属支架与座椅摩擦发出轻响。他从贴身内袋里,极其缓慢地掏出一枚早已失去光泽、边缘被岁月和汗水磨得圆滑的金属身份牌。他用那唯一完好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上面几乎模糊的刻痕,仿佛想透过冰冷的金属触摸到某个温暖的灵魂。他嘴唇无声地翕动,只有最靠近他的人才能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喃喃:“老家…村口那片麦子…今年是看不到了…但总得…让老家…还能有个以后…让别的娃娃…以后还能看见麦浪金黄…”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云民志愿者,他的意识投影在通告响起时因本能的生存恐惧而剧烈波动、闪烁,光芒明灭不定,几乎要溃散。但在听完所有选项,尤其是那“低于百分之三”和“数据碎片”之后,他的光芒反而奇异地、逐渐地平复下来。他缓缓地“转向”观测窗,尽管窗外只有吞噬一切的漆黑深空和那令人敬畏又恐惧的“源流”接口,但他仿佛能透过无垠的宇宙,“看”到故乡云海的方向,感受到星尘前辈消散前留下的那片广阔的数据净土。他的光晕变得柔和而稳定,内部流淌的数据流仿佛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却充满释然的叹息,随后凝聚成一种坚定的意念:“星尘前辈…他化作了云海,看到了我们未曾见过的终点…我们…我们只是…追随他的光而去…这结局…不坏…”
一个负责引擎维护的智灵单元,其外壳上的指示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着,显示其逻辑核心正在进行海量的、超越常规的计算。它在精确计算那微乎其微的生存概率,但更在冷酷地评估此次牺牲行动可能为后方文明带来的整体收益与时间窗口的价值,并将“个体延续可能性”与“集体存续必要性”放在天平两端。几秒钟后,所有的闪烁戛然而止,指示灯稳定在一个恒定的、低频率的脉冲上。它得出了结论,接受了最终方案。在它的核心逻辑里,没有“牺牲”或“英勇”的概念,只有冰冷的、无可辩驳的“最优路径选择”。它默默地调整了自身能量输出,准备为最终机动提供最大功率,这是它存在的最终意义。
战舰通道:寂静的洪流
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争抢的嘶吼,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重的、几乎要凝固的寂静,比真空更令人窒息。
在医疗区,昏暗的红色应急灯下,那位年纪稍长、总被大家私下称为“妈妈”的医疗官,正完成她最后的职责。她轻轻地将最后几滴珍贵的净水,用干净的棉签蘸湿,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滋润着一名重伤昏迷的年轻士兵干裂起皮的嘴唇。做完这一切,她仔细地、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额前被汗水与血污黏住的乱发,然后轻轻握住了他无意识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她闭上双眼,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母性般的安抚笑意,仿佛在告诉这个沉眠的孩子,也告诉自己最后的恐惧:不要怕,路不远,且不黑。
在通往救生舱区域的岔路口,几名满身油污、手指关节破裂渗血的工程师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组凝固的雕塑。他们看着不远处那扇标志着渺茫生路的厚重舱门,眼神复杂,有本能的一闪而过的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了然与放弃。其中一人猛地抬手,用早已脏污不堪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尽管那里早已没有泪水,只有灰尘与疲惫留下的刻痕。然后,他决然转身,步伐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下层引擎室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上,回到了他们熟悉而又即将毁灭的位置,开始进行撞击前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系统检查与流程确认。这是他们能为这艘承载了他们生命、信念和最后价值的飞船,为这次终极行动,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这只是无数次例行检修中的一次,只是下班铃永远不会再响起。
十分钟,在令人心碎的、仿佛被无限拉长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倒计时归零。数字最终定格在一个冰冷的“0”上。
舰载AI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份程序化的平静无波,但在此刻所有倾听者耳中,这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的庄严与终结感:
“时间到。离舰请求计数:零。最终方案确认执行。全体乘员,准备执行‘最终静默’协议。”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壮的誓言,没有激动的泪水。只有一种集体的、沉默的、却比任何恒星质量都更加沉重的决定,弥漫在“彼岸之子”号的每一寸空间,渗透进每一块钢板,每一道数据流。
他们选择了留下。不是出于强迫,不是出于盲从,而是出于各自的理解与信念——对职责的最终承担,对身后遥远家园及其所爱之物的深切眷恋与守护之爱,对文明火种得以延续的绝对忠诚,以及……对身边这些共同经历地狱、分享最后一份食物、传递过一个鼓励眼神的同伴们,那不言而喻的、不离不弃的终极承诺。
这是“集体主义”最极致、也是最动人的体现:它不是剥夺个体选择的冰冷命令,而是在给予每一个个体最渺茫却也最真实的选择之后,所有人,基于不同的理由,却依然共同走向了那唯一的、牺牲的方向。一种悲壮的、足以照亮黑暗深空的崇高,无声地降临,彻底包裹了这艘即将奔赴最终归宿的飞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