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蔡红芳这眼神是要他低头吗?那就低下头来,你不向蔡红芳低头,一转身就要向整个社会低头,那些阔佬阔少,哪一张脸会比她这张脸好看。
看来与父亲见面的方式太突兀,想制造一种惊喜,一个惊叹号。
显然那个女人面前立不住这个惊叹号。
与父亲见面,可能最好的方式就是永远不要出现在这女人面前,而是像地下党接头那样,悄悄将父亲叫出来,在一个角落里见面,说他想说的,告诉他自己想要的。而你采取的方式是最傻楞的方式,完全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以为那道门一打开,一步跨进去,从此就是一家人,真他妈的天真,一下子就让自己陷入彻底地被动,也将父亲置于凶险之中。现在父亲面前一定有个敌我友的问题,有个站位问题,有个进退问题。
这个金碧辉煌的人家,要么像大炮一样的轰进去,要么像病毒一样的渗进去。
要不要换一种思路和方式,重新组织一次进攻?
不如让自己的身段低微下来,低眉顺眼地出现在蔡红芳面前。
他俨然作出可怜状,这种可怜状是不用装的,他孑然一身,顾影自怜,顾父亲自怜。
我向父亲乞怜,再由父亲向那个女人乞怜。
蔡红芳甚至能够预知到敌情的变化,生意场上,各种花招无所不用其极,敌变我变,挫败对手一招后,要迅速布局,立刻做新的迎战准备,因为敌人从来不会坐以待毙,他们随时准备出奇制胜,随时准备鱼死网破。
这小子还是个学生娃子,身段手段稚嫰天真,并不是个狡诈圆滑之人,但不能掉以轻心,他身后有个钱慕尧,钱慕尧玩熟了三十六计,任何一个诡计都会让他们夫妻间掀起滔天巨浪。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按住钱慕尧,打退他的一切企图,让他断了念想和关于接纳儿子的一切可能。
这个钱继渊肯定是个坑,为什么这个坑要我来填?
这个世界有许多的坑,天坑地坑大粪坑,不是每个坑都要填补的,就让它那样地深不见底,那样的张口吐舌,那样的饕餮丑陋,你不能填它,你填着填着可能就将自己填进去。
一个乞丐上门,一碗饭就可以了。刘姥姥上门,三瓜两枣,破衣烂裳,打发一下就可以了。可这人不行,他不是为讨一碗饭来的,不是为那三瓜两枣来的,他是奔着这屋里的一切来的,在法律上他甚至就是这里的主人,你要斗败他先要斗败法律,你肯定不能斗败法律,那么就要斗败钱慕尧,让他闭嘴,让他死心,死心踏地地死心,让他知道法律不可能成为武器,让他丢掉幻想,死心塌地。男人是极容易动摇的,尤其是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男人会为当年的放弃自责愧疚。
如果钱慕尧有歪心思,就是对她娘俩的背叛,就是叛徒、内奸,那就不客气了,就不要怪她刀子亮亮的直朝心窝子捅了。是要有这个准备的,必要的时候,刀子首先的去处是奔钱慕尧心窝子的。你不狠一点,这万贯家财,一眨眼就成别人的了。当然现在要稳住钱慕尧,要搞统一战线,统一战线组织不起来才下刀子,所以这是预案,凡事预则立。要让钱慕尧表态,不仅要在她蔡红芳面前表态,还要在林同面前表态。他是林同父亲,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是被怀疑受监视待修理的对象,他必须老实,必须站稳脚跟,要有明确表态,还要有实际行动。
你瞧,这孩子又作可怜相,向我打悲情牌,要麻醉老娘,老娘是什么人,什么世面没见过?
钱继渊的到来,让钱慕尧感到了巨大危机,他深知蔡红芳的尿性,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接受这个孩子的。多年夫妻,他太了解蔡红芳了,实际上自钱继渊踏家门的那一刻他就连连叫苦,完了,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这些年来风风雨雨,过坎爬坡,公司终于有个样子,家也有个家的样子,其实做
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做一个企业,容易吗?哪天不面对惊涛骇浪,一不小心就人仰马翻。公
司如此,家也如此,突然而至的钱继渊打破了这个平衡,这样不行,这样
下去,这个家就要散架,就要人仰马翻。
老谋深算的钱慕尧,却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儿子。
是来讨债的么?肯定是来讨债的,因为你欠着他的。
他的出现就是一种清算方式,要么一文不给,要么一次清偿,当然还有第三种方式,细水长流。显然这是最好的方式,这是一家人的方式,是真正的父子关系,相互给予,天长地久。可蔡红芳不允许这样的方式,她不允许任何积极的方式,她的方式是根本不予理睬。
这个,对于钱慕尧有点难,但在某种情势下,为情势所逼,硬着头皮去做,也就不难了。
钱慕尧很痛苦,他努力地压抑着痛苦,竭力不让痛苦表露出来。
你在商海可以纵横捭阖,诡计多端,但蔡红芳这个女人每每让他不知所措。当然这不是怕老婆的问题,它涉及的东西更加复杂持久。老婆随时从暗处射击,而这样的袭击是无法躲避的,你与她同床共眠,随时炸响引爆,让你心惊肉跳。夫妻间的战争如同海战,完全失去地面的山河屏障,在一览无余的海面对决,过程干净利落,快速迅猛,千军卷席。
决不能因为钱继渊而与蔡红芳形成这种局面,这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是丢卒保车的问题,是顾全大局的问题,为此他钱慕尧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那钱继渊怎么办?
还剩一种方式,稀里糊涂的方式,当生活不堪维系,夫妻间,父子间,兄弟间就剩下这种方式,稀里糊涂地维系着,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糊一天算一天。皇父皇子,平头百姓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将不堪的生活糊弄一辈子。
他无法对钱继渊明说,但他一定能够感受得出来,这是这个家庭给予他的接受方式,你来了,无法强推你出门,那就将一切糊弄下去
当然他会偷偷塞一些钱给他,只是叫钱继渊少来家里。有事在外面见面,这是地下党的方式,他们父子终于混成了地下党。钱继渊感到父亲在塞钱给他时那种拘谨小心,让他们之间有种难以释怀的难堪,他甚至想加以拒绝,但生活决定了最终结果。
钱继渊在路边买了一个茶叶蛋,剥开后咬了一口,很香,又让卖茶叶蛋的老太舀一小勺汤放在茶叶蛋上。老太舀起一勺汤汁,小心翼翼地浇到他的茶叶蛋上,他在接受一种馈赠,钱继渊紧紧盯着手中的鸡蛋,汤汁竟然如此鲜美,并能感觉到茶叶蛋老太面容的慈祥,他仿佛正在享受大餐,接受人间最美好的东西,他的样子可能有些贪婪,一个茶叶蛋面前无论如何不应该现出这样的模样,老太可能并没有发现他的窘迫和异样,自己应该是个特例吧,**万人中,面对一个茶叶蛋如此心潮翻涌,他托举茶叶蛋的手在抖动,他克制着自己,努力不让那些黑色的汤汁洒落出来,索性“啊呜”一大口,将鸡蛋全部送入口中。吞下去了,他背过身去,面对暗夜,努力让刚刚经历的一切美好再作一次翻涌。
这个鸡蛋的味道在捣乱,在驱使着他朝前走。
情不自禁地来到父亲家门口。
他驻足许久,要不要敲门?要不要进去?
进还是退,这是个问题。
他还是轻轻地敲了门。
“谁呀?”是那女人的声音。
要不要答应?进还是退?一转身离开,匆匆溜走,像贼一样的开溜。
可钱继渊的脚步被紧紧地钉在那里。
“谁呀?”
“我。”钱继渊终于应了一声。
门开了,开了一条缝隙。
显然蔡红芳知道门外站着的人是谁,但她正在为难,她的内心在搏斗,要不要开门?只开一条缝,并让这条缝定格,你想进来,从这条缝进来,是猫是狗,从这条缝也进不来,做一只蚊虫苍蝇,那是可以进来的,现在就给出一个蚊虫苍蝇的通道。
也不见里面应声。
蚊子苍蝇是不用举手相邀的,它们薄嘴唇厚脸皮,任何的空间都是自家的庭院,它们空袭、占有,并哼着自得的咏叹调。
人真的要学习蚊虫苍蝇,在任何情境下都能进退自如。
他伸手推开那道门。
原来蔡红芳依然立在门后,一双冷冷的眼睛静候着他。
他叫一声“阿姨”。
“有吃的吗?”
蔡红芳不冷不热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冻鱼,又不知从哪里弄了碗冷饭,放进微波炉中。
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感到空气压抑,他以为父亲会在家中,而现在只有蔡红芳一人在家,他这是第一次单独与这女人面对,更显自己的单薄。有些后悔冒失,他的生命状态已经形成一种驱动力,让他一次次冒失地往前走。或许冒失才能成为对付这个女人的武器,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要奉上的不是笑脸而是武器。第一次觉得人生需要武器。一次看一部电影,面对敌方的火力,连长大喊“机枪!机枪!”在那个关口,只有机枪才能形成压制,才是制胜的唯一可能。
敌人正对你形成压制,那个微波炉,那碗冷饭冰鱼,它们都对你形成压制,“机枪!机枪!”他在心里呼叫,他要创造一种战斗的方式和胜利的可能。
没见转几下蔡红芳就从微波炉内将饭取出,放到他面前,他清晰地听到碗在饭桌上的叩击声,传递着一种厌烦,他伏下身子去吃那饭,那饭几乎没有什么热度,那碗冻鱼比冷饭还要死硬难吃。他勉强夹出一块鱼放进嘴里,虽然冰凉,但在口中却是美食,他顾不得许多,就想就着冻鱼将这碗饭吃下去。可突然一根鱼刺卡住喉咙,他吞一口冷饭,想带走那根刺,可无论怎样努力,那根鱼刺坚强有力地卡在那里。
他不想吃了,但现在就停下来,这个女人一定会对他又是一阵奚落。
他努力不让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但那根鱼刺却不答应,它像是被得罪的小人,用最无耻的方式进行报复着,它似乎明白眼前的一切,这屋里的一切都是这女人的武器,是她的机枪,她在火力全开,她在压制,她在消灭。
“不吃了。”他抬起身。
“干嘛呀,还嫌弃,要吃龙肝凤髓不成?”
他忍了又忍,怪就怪自己把这里当成家了,想进就进,你这是自取其辱。
他一步跨出这个家门。
“机枪!机枪!”来到大街上,他才将这句压抑良久的声音叫了出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