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银月如钩。
赵淮山和赵氏站在山坡上,脚下是雾气弥漫的万丈悬崖,身后是七口一模一样的黑铁箱子。
一张破旧草席上,躺着他们的五个孩子。
“老大心善,随了我,是福薄之相,在这江湖道上走不远。”
赵淮山气息粗重,字句从哆嗦的唇齿间挤出,可那只抓着刀柄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将本该放在老大身上的箱子和夫妇二人想要带走的箱子绑在一起,背在身上,已为老大选好了一条路。
“老二心狠,但不是个坏种。只要他肯藏,就能活。”
夫人靠在赵淮山的怀中,她知道已是诀别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
“我最舍不得的老三……你再看看他啊,淮山。”
“老三聪明,他是你最不该担心的那个。”
赵淮山的心,像是被钝刀子一寸寸地割,他像个替阎王点卯的判官,挨个端详着自己的骨肉:“老四孝顺,我怕他来找咱俩。”
“他们四个都有的活……可我的小五怎么办啊……”
夫人蹲在最小的老五身边,抚摸着满脸都是红疙瘩的脸颊:“老五生来就没他们几个好看,若是放到江湖上,怕是没人能帮他……”
想到这里,赵氏将身上所有的盘缠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塞到了小五的胸口,抱着他哭不出声了。
赵淮山将剩下的四个箱子放在四个儿子的身边。
目光看向远方。
时间来不及了。
……
赵九做了个一梦。
梦里是他四岁时。
南山村的穷,是刻在骨子里的,几百亩薄田,连野草都长得有气无力。
娘亲坐在庭院里织布,给他讲那王朝的盛世长安。
赵九躺在院里的老槐树上,听得入了迷。
那是娘的故乡,也是爹的故乡。
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
赵九不懂什么是故乡,只知道娘亲一提起长安,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就会燃起一捧他从未见过的光。
娘说,长安很大,大到能装下世间所有的快活。
那里的人,吃得好,穿得好,笑得也真。
人这一辈子,总得去长安城看一看,才不算白活。
赵九说他想去,想带娘一起去。
娘亲却哭了。
那是他记忆中娘第一次哭。
她说,回不去了。
她说,谁都回不去了。
那一年,少年赵九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名为长安的执拗种子。
一定要去长安。
一定要带娘亲去长安。
耳畔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
“九哥。”
杏娃儿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怀里抱着小丫头,害怕极了:“你醒醒啊,九哥……”
赵九霍然睁眼,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只受了惊的狼,左右提防着,却发现这里只是一个山洞。
他愣了半晌,婴儿的啼哭声在洞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发生了什么?
爹娘……不要他了?
“九哥……这是哪儿啊……”
杏娃儿也刚醒,不敢乱动,只是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死死挨着赵九。
赵九没有回答,心乱如麻。
他站起身,想去洞口看看,那堵着洞口的巨石,是不是爹用来惩罚他的。
可一转身,他便看到面前摆着一个箱子。
箱子通体漆黑,不知是何种木料,触手冰凉,竟比洞中岩石更显坚硬。箱身严丝合缝,只留一个古朴的锁孔。
箱子下方,刻着一行字。
【赵淮山,苏英,天顺二十三年春。】
是爹娘的名字。
是他们叮嘱过无数次,绝不许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名讳。
这是……爹娘的东西吗?
赵九心头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爹临行前说的那个走字,想起了娘亲在祖宗牌位前上香时,那决绝得近乎悲壮的神情。
他们把他和这个箱子,一起丢在了这里。
这箱子里面是什么?
赵九摸遍了自己的身上,也没有找到钥匙。
暂且不管箱子,他想看看爹是不是在外面等着训斥他,等着说他不该带人回来,等着用木条惩戒他。
赵九走到石头旁。
心中竟升起一丝侥幸。
石头虽大,但以他的力气,推得动。
看来爹娘,不是真要饿死他。
“杏娃儿,来。”
赵九小跑,抓起了杏娃儿的手,将她牵起来:“一会儿无论我爹说什么,你都别吭声。挨打挨骂,有口饭吃,就都值了。”
“嗯。”
杏娃儿的眼神笃定,她用力点了点头,干涸的喉咙向上顶了顶,她嗓子火辣辣的疼,想要先喝点水,不过若是有口吃的,先不喝也没什么关系。
赵九深吸一口气,双臂抵住巨石,正要发力,却听见洞外传来交谈声。
“真他娘的寸,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天大地大,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啊?”
“总督花了二十年没找到,咱俩一晚上就能找得到?切,我能找到我就干总督了。”
口音不对。
不是附近村镇的人。
听起来,他们像是在找人。
赵九瞬间打消了推开石头的念头。
他爹说过,这世道,讲道理的地方少,亮刀子的地方多。
偏偏此时,那襁褓里的婴儿,又放声大哭起来。
洞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赵九的目光对上了一双毒辣的眼睛。
一道目光,毒蛇般刺了过来。
那目光穿过石缝,与赵九的视线撞在一起,对方眼中先是惊愕,随即迸发出狂喜。
“在这!”
一声嘶吼,伴随着长刀出鞘的锐响。
“老子找到了!”
刹那间,山林震动,无数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杂乱的呼喊声要将这小小的山洞彻底淹没。
杏娃儿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抓住赵九的胳膊。
爹呢?
娘呢?
他们在哪儿?
这些人,是谁?
答案,是无数的箭矢。
箭如雨下。
“啊!”
杏娃儿惨叫着蹲下,下意识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孩子。
赵九则闪身躲在巨石之后,那些箭矢带着烈火,射入洞中,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他妈的,你们真是帮畜生,里面还有孩子呢!”
最初那人怒吼着:“别射了别射了!”
另一人怒骂道:“别射个熊!老子知道你要贪功,想都别想,这人可是咱俩一起发现的。”
“一起,当然是一起!”
那人立刻改口:“搭把手,把石头挪开!一人抓一个,都有功!”
赵九缓缓向后退,干涸的唇齿已渗出血丝。
他明白了,这些人,要抓他,甚至……要杀他!
背靠岩壁,赵九却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风。
洞中燃烧的草屑,火苗都诡异地偏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有路!
赵九心一横,反手攥住一根钉在身侧的火箭,不顾掌心被灼烧的剧痛,猛地朝洞口缝隙捅了出去!
一声惨叫传来。
他趁机抓起杏娃儿,单手抄起地上的黑木箱子,夹着那支尚在燃烧的火箭,冲入了那条狭窄的秘道。
“九哥……”
杏娃儿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啜泣:“这是咋啦……”
“不知道。”
赵九走入狭窄的山洞,借着微弱的火焰照耀,艰难地进入了只能侧身通过的狭窄甬道:“反正他们要杀咱们,咱们就不能留手。我爹说了,这世道,慈悲二字,比金子都沉。”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杏娃儿。
“你知道啥是金子不?”
杏娃儿摇摇头:“干啥的?吃的?”
“嘿嘿。”
赵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但我爹总说什么比金贵,什么重千金,这金子该是要比粮食还要宝贵的东西。”
杏娃儿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攥着赵九的手,更紧了。
火灭了。
接着,是一片黑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