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浮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只是这般景象,如今却只剩黄沙漫卷,遮蔽了半壁江山。

    虬髯大汉将赵九轻轻放下,那一口粗气堪堪吐尽,又连绵不绝地涌上喉头,过了七八个喘息,这口憋着的气才匀称下来。

    他弓着身子,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抹去下颌垂落的汗珠。

    汗水混着风沙,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泥痕。

    他的眼神凝视着入山谷的唯一一条路,那里黄沙漫漫,不见归途。

    “这日行千里的神行之法,需得闭气凝神,方才没能和你说上话,你莫要怪罪。”

    虬髯大汉豪爽的声音透露着歉意。

    他喘着粗气,指了指那条路,又叹了口气:“这苦行便是无常寺里的一种职使,负责将这乱世里的粮……少男少女带回来,加以训练……若是能成的,便留下了,咱们等等吧,他们还没回来。”

    赵九很少相信一个人,即便大汉表现得十分真诚,仍然提防着。

    他望着大汉,又看向那条被风沙吞噬的路,声音沉静:“你为什么帮我?”

    “还能为什么?”

    虬髯大汉闻言苦笑一声,那美髯也跟着颤了颤:“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活字。我是无常寺维那,说白了,就是个传话的,专与无常使们对接出去杀人的事儿。你是无常使,我自然要与你保持交情。这世道,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仇家不是吗?

    赵九听了此话,心头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添了几分不解。

    他所说的,是这世道的活法么?

    怎么和自己见到的不一样?

    虬髯大汉看出了他的猜忌,从腰间摸出那只陈旧的酒壶,仰头自酌一口,酒水顺着喉咙滚落,发出咕噜一声。

    他抹了抹嘴,看着赵九,眼神里有几分无奈,几分了然:“我知道你没什么武功在身上,可杀人的本事确是不假,你若是真敢骗到无常寺的头上,收拾你的人一大把,和我没关系。我做维那是求生,犯不着和别人结怨,能帮一把的是一把,凡是只求个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这乱世当道,国号一天都能换三次,今儿个将军明天王爷,谁知道哪片云彩下面有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但求好事,莫问前程。”

    虬髯大汉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叫张铎,家里行三,你别看我这把美髯,我今年才十七。”

    “赵九。”

    赵九报上名字,接过酒壶。

    他虽然敏感多疑,却也不至于一棒子将人打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天底下的事情,一张嘴说不清,凡是留个心眼,才能走得长远。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那酒水辛辣却也暖了心肺。

    坐在张铎对面,心里又开始思虑杏娃儿的安全。

    这苦行之路,山高水远,生怕那帮人半路饿了,将细皮嫩肉的杏娃儿吃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还要多久?”他问道。

    张铎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张肉饼,大口咀嚼起来,那油腻的香气在风中散开:“我不是苦行,不懂他们的路线。但每年的今日都要入佛寺,沿途要接几个县的孩子,所以大概会耽搁些时间。”

    他将另一张肉饼丢给赵九:“不过你放心,佛寺只有这一个出入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从这里进。”

    赵九低头嗅到了一股家禽的粪便味,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没有吃,细心地拿出一块碎布帕子,将饼裹起来,放入了怀中,又拿出十钱铜板丢给了张铎。

    张铎双手接住,疑惑地看向赵九:“一块饼而已,你居然给我十钱?”

    赵九不能露怯,他不知道这世道十钱能买几块饼,更不想让这人看轻了自己:“我觉得几钱,便是几钱。”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张铎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笑着将钱揣入怀中,庆幸自己和这些出手阔绰的无常使交朋友,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当即夸下海口:“你以后想吃什么,兄弟都帮你去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赵九望着来路,没回答。

    杏娃儿到底在哪儿?

    ……

    黄沙漫天。

    三年蝗灾,地早已烂得连野草都不剩几根,只余一片死寂的荒芜。

    风中传来阵阵怪异的咯吱声,那是马车队徐徐前行发出的声响,卷起漫天风尘,仿佛要将这片天地彻底吞噬。

    每匹马都拉着一个板车,车上是整整齐齐码放好的十六个罐子,每个罐子都露着一颗脑袋,足足七辆车,百余个少年少女的脑袋卷在黄沙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杏娃儿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摇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得耳畔一个男人粗狂的辱骂声:“他娘个罗儿腿的,全他妈的不是些好东西,等老子回去一个个找你们算账,算他妈的总账!”

    杏娃儿眉头一蹙,方才还在佛堂里,怎么一醒一睡的功夫,就跑到这里了?

    她探出头,入眼的景象让她猛地惊骇一声,连忙捂住了嘴巴。

    一个个虚弱的少年少女,被封藏在罐子里,似乎都已昏迷。

    他们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

    她警惕地望着四周,期盼可以从那一个个脑袋里找到她的九哥。

    阳光被氤氲的黄沙遮蔽,天地间一片昏黄。

    杏娃儿浑身一凛,她探寻的目光中,看到一个直挺挺的影子,被烈阳歪斜地照在了酒缸上。

    那影子并不长,双手叉腰,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杏娃儿恐惧到了极致,九哥不在身边,该怎么办?

    手臂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本该在胸口躺着的匕首,此时竟然不翼而飞了……

    当!

    杏娃儿被吓得一颤。

    不翼而飞的匕首猛然刺入面前的木板,刀身兀自颤抖。

    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你打算干什么?一刀杀了我?那你为什么不现在扑过去抓起匕首,然后刺我?你在等什么?等我先杀你?真他妈的蠢,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些蠢人?我实在是搞不懂,你明明知道你打不过我,为什么还要去摸匕首,如果你是我,你看到别人去摸匕首你会怎么做?傻站着等死吗?这世上的蠢驴变成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绝?幸好你他妈的碰到了我,你运气是真他妈的好,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居然武功也相当高,不仅可以看破你愚蠢的想法,还能稳住心神没有杀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那个样子,做成烙饼一定好吃到叫爹。”

    杏娃儿被说蒙了。

    似乎是这段话给了她莫名的勇气,她缓缓地转过身子,看向那个站在车板上的人。

    这一眼,她便呆住了。

    车板上昂首挺胸标枪般站着的男人,居然是一个侏儒。

    他长着一张四十出头的脸,可身形却如同七八岁的稚童,穿着一双露趾不合脚的鞋子,腰间挎着一把断刀,正凶神恶煞地望着她。

    这人站起来,站在车板上,居然和坐在酒坛旁的杏娃儿一般高。

    “我真是日了他奶奶的罗儿腿,看看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满脸都写着愚蠢和他娘的笨,整张脸上除了塌鼻头就是麻子,做成烧饼老子都不乐意吃,吃了你这种粮会变得他妈和猪一样蠢。”

    侏儒不知道在和谁生气,满脸通红,指着杏娃儿的鼻子开骂。

    杏娃儿迷茫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初见人世间的疑惑。

    “你……为什么这么矮?”

    侏儒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他吃惊地看着杏娃儿,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脸色从愤怒变成了阴沉,背后的手已攥紧了长刀。

    他的话也变少了,眸子落在杏娃儿身上,那是他杀人的前奏。

    他话少时,就会杀人:“因为病。”

    杏娃儿只是好奇,那双闪着童真的眼睛,并没有预料到危险的降临:“什么样的病?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病。”

    刀已出鞘,侏儒却不在意多和她说几句,他很享受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那个过程,才是人这一生智慧的结晶,无论多愚蠢的人,在这一刻,一定是聪明的:“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愚蠢的人,尤其是愚蠢的女人,就会有这样的病。”

    杏娃儿居然笑了,她抱着自己的腿,都已不见颤抖,似乎已是完全放松了下来:“那你长大了以后,找一个聪明的不就好啦?”

    刀尖卡在了刀鞘上,停了下来。

    侏儒楞着看向杏娃儿:“你……你说什么?”

    杏娃儿低着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笑了起来:“其实没关系啊,我小时候也不好看的,娘拿我去换粮时,就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啊,你不是也说了嘛。但是九哥说,人是会越长越好看的,我虽然不能比那些漂亮的姐姐,但是……人总要活着舒心一些,九哥不在意我美与否,那你也找一个像九哥那样聪明的人就好啦。找个不在意你长相的女人,你不就不用苦恼啦。”

    她不知道什么是活了四十年的侏儒,她以为面前的人不过是一个和她差不多,甚至比她还要小的孩子。

    “你说……什么!”

    长刀出鞘,指向杏娃儿的鼻尖:“你!你……你觉得我会长大?”

    杏娃儿吓得闭上了眼,惊叫了一声,捂住了嘴。

    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居然也会拿起刀指着自己。

    泪水落下。

    她不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

    风沙声依旧,却盖不住那一声沉闷的叹息。

    “你走吧。”

    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反正你他妈的也是老子捡来的,不在这一次苦行的单子里,老子抓来的粮草也都够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真她妈是一头活蠢的驴,当老子说让你滚的那一刻,你就应该他妈的像个骡子一样站起来就跑,老子是杀手,不是他妈的活菩萨,你不走是在等老子杀你吗?”

    可身后还是没有动静。

    侏儒深吸了口气,他绝没有见过比这个女人更蠢的人了,他愤怒的站起身,转过头,又看到了那双纯净的双眸,她越是单纯,侏儒就越是愤怒,咆哮着怒吼:“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滚!”

    “九哥……要做无常寺的杀手……”

    杏娃儿连头都不敢抬,悻悻地抱着自己的双腿,即便害怕,可想到九哥,她也不能怕了,九哥找不到她,她就一定要去找九哥:“他应该在无常寺,如果我能去的话……一定会找到他。”

    “无常寺!无常寺!你他妈的听听这三个字,你知不知道无常是什么意思?地府勾魂的大爷,是杀人的地方,你以为是什么?县城里的土丘大槐树?老子是不是还得给你挂个秋千啊!”

    侏儒的咆哮和愤怒,都是在隐藏被少女道破的生机,他最大的希望其实并不是全世界的蠢人都死掉,他恨得不过是当年那个愚蠢的父母,不是他们的愚蠢,自己或许真的会长大。

    长大……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滚!”

    他气喘吁吁,破口大骂。

    杏娃儿泪已婆娑,她不敢哭出声,颤抖着抹泪,低声回了他:“杀人又不是没见过……你抓了我又让我滚,我滚哪里去……没了九哥,我就没了命。”

    想起九哥,她又破涕为笑,那笑容在黄沙中显得格外动人:“我得找九哥,不然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侏儒不生气了,也不啰嗦了,他的话更少了。

    只不过这一次,手里没有刀。

    “你九哥叫什么?”

    侏儒凝视着杏娃儿:“我现在对他太他妈的感兴趣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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