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命运

    壶落。

    砸在石上。

    碎了。

    清脆的声响,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在这死寂的山洞里回荡。

    酒壶碎了,张铎的心也好像碎了。

    酒液溅开,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石灰,打湿了他的裤腿。

    他没有动,仿佛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已被抽干。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下方。

    盯着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眼眶。

    盯着曹观起那张曾经俊美、如今只剩下扭曲与绝望的脸。

    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沿着脊椎,一条线似直冲天灵。

    他见过死人,见过比这血腥百倍的场面。

    尸山血海,他不是没有趟过。

    可那些是刀剑下的亡魂,是江湖里的宿命,是人间的战争。

    眼前的不是。

    眼前的是人心。

    人心,原来比他腰间的刀要恶毒一万倍。

    杏娃儿的身子在抖。

    她的小脸已无半分血色,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

    她紧紧地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仿佛想把自己也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可她不是石头。

    她能感觉到那股颤栗,从灵魂最深处传来,清晰地告诉她,她还活着。

    活着,就要看着眼前这血腥、残忍、丑恶的一幕。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那双曾经清澈如山泉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空洞,像两件被摔碎的名贵瓷器,再也映不出任何光。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人这种东西。

    原来,人的恶意,比荒原上最饥饿的狼更凶狠,比那些提着刀直白地要吃掉你的人,更要恐怖百倍。

    它无形,无影,无声,无息。

    却能在一瞬间,将你的心肺噬咬得干干净净。

    “张……张大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每一个字都在发颤:“你……你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张铎的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呼吸。

    他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因为他知道,若是当年的他身处这般境地,他绝无可能活下来。

    他没有看杏娃儿,目光投向了那片虚无的黑暗:“我不是。我是佛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九哥他……”

    杏娃儿的话还没说完,山洞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们手上捧着一摞厚厚的飞钱,眼中闪烁着近乎病态的兴奋。

    他们脸上的笑,比刀还冷。

    仿佛眼前这场残酷的试炼,不过是供他们消遣的一场赌局,一场游戏。

    “下注了!下注了!”

    其中一人高声喊道,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喧嚣与贪婪。

    他扫视着下方那些挣扎求存的生命,像屠夫在挑选今晚下酒的肉:“赌这批粮草,谁能活到最后!”

    下方,姜东樾已将那双血淋淋的眼珠捏碎,高高举起,享受着信徒们的膜拜。

    “姜东樾!我押姜东樾!”

    “妈的,这小子稳了!我也押他!”

    呼喝声此起彼伏,油光满面的庄家笑得合不拢嘴,指间搓着几枚铜钱,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

    “张爷,您老也来两手?”

    庄家看见张铎,脸上的谄媚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姜东樾这小子,可是大热门!”

    张铎叹了口气。

    他知道,姜东樾这样的孩子,若能活下来必成大患。

    可这世道,成大患的人往往活得最久。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飞钱,随手丢了过去。

    “五十贯,姜东樾。”

    这笔钱无关喜恶,只是买个面子,买个安宁。

    顺便赚点钱。

    杏娃儿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下方,盯着那个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她的九哥就在那里。

    “为什么……他们要赌这个……”

    她困惑。

    张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因为活下来的人,就是无常使。无常使就是佛祖的弟子,他们就是无常寺的命。”

    他为钱而来,不为情义。

    他跟什么过不去,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可当他看着杏娃儿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时,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混蛋。

    他无法向她解释这世间的残酷。

    就在此时,一切都静了。

    连风都好像停了。

    一道倩影,缓缓而来。

    她不是走过来的,倒像是从月光里飘过来的。

    她穿着一袭青衣,衣上没有任何纹绣,却比那些赌徒身上的锦缎更华贵。

    乌发如瀑,垂至腰际,发间别无一物。

    清丽脱俗,眉如远山,眼如秋水。

    她走来,山洞里所有的喧嚣、贪婪、血腥,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按停。

    赌徒们僵在原地,庄家猛地跪伏,头颅紧紧贴着冰冷的石面,像一条卑微的狗。

    她静静地站在赌桌前,不发一言。

    可整个大殿,仿佛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她伸出手。

    像新生的竹笋,像无瑕的美玉,指间萦绕着一股清冷之气。

    她将一张薄薄的纸笺和一百贯,递给庄家。

    庄家颤抖着接过,当他看到纸笺上那个名字时,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赵……赵九?!”

    他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谁?赵九?”

    赌徒们面面相觑,这个名字,他们从未听过。

    张铎也愣住了。

    女人没有回答。

    她只是转身。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穿透了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了杏娃儿身上。

    杏娃儿的手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无常令。

    “快跪下!是地藏大人!”

    张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恐,一把将杏娃儿按倒在地。

    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又停下。

    张铎才敢压着嗓子,用蚊子般的声音解释:“无常寺分三道,下、中、上。我只是下狱道的维那……这位,是上狱道四位地藏之一,专管无常使!”

    张铎的心,已经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快要炸开了。

    这位大人,竟然会为一个……下注?

    难道,赵九他……

    张铎不敢再往下想,转头死死的盯着庄家手里自己的飞钱:“我能不能……”

    “落地生根落地生根。”

    庄家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连汗都来不及擦,赶紧把飞钱全装入了自己的口袋,以免其他人也跟着反悔,脸上尽是反感:“规矩忘了吗?”

    杏娃儿懵懂地跪着,却悄悄抬起眼,看向那个仙子般的女人。

    她比奶娘还漂亮,还厉害。

    原来粮草,真的可以活成人的模样。

    她去过长安么?

    女人的目光,落在杏娃儿手中的无常令上。

    “无常使,要杀人。”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却冰冷。

    杏娃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看着那个女人。

    一个粮草,一个地藏。

    她忽然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磕在地上。

    “我不会功夫。”

    “你……能教我功夫么?”

    她不相信那个曾经拿这刀要杀了自己的朱不二。

    但她相信这个为了九哥在所有人面前下注的女人。

    那可是钱。

    这世道最珍贵的东西。

    这个女人能拿出最珍贵的东西让九哥赢。

    她一定是好人。

    此言一出,满洞死寂。

    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窃笑与鄙夷。

    粮草,竟敢向地藏请功夫?

    这丫头,是在找死。

    张铎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而,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地藏,竟笑了。

    她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本泛着青灰色封皮的古籍,递到杏娃儿手中。

    杏娃儿翻开。

    《无常经,卷一》

    你是杀了牌子进来的,不会无常经倒也正常。”

    女人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能学多少,看你自己。”

    杏娃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无常寺的试炼,一个月。”我给你二十天。二十天里,你只管练,这无常寺上下没有人会打扰你。”

    女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杏娃儿的心上。

    “第二十一天,你出去杀人。”

    杏娃儿的身子猛地一颤。

    “你若能回来,便能见他。”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眼中的深渊。

    她紧紧抱住那本《无常经》,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但是……”

    女人的声音,骤然一转。

    “你若回不来……”

    “无论赵九是死是活……”

    她的声音,低沉平静。

    “我都会杀了他。”

    “无常寺的规矩不能坏。朱不二让我帮你,可我从不帮人,也不会帮人,只是将该做的做了。想来你们情深,不如黄泉路上做个伴,也算是成全。”

    她说完,竟真的笑了,似乎对自己的这份善良十分满意。

    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缕梅花冷香,在这血腥腐朽的空气里,刺人鼻息。

    杏娃儿没有哭。

    她只是抱着那本经书,指节已然泛白。

    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与人影,落在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知道,九哥在等她。

    她只有二十天。

    二十天后,她必须活下来。

    她必须……去杀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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