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江湖,比刀剑的江湖更险恶。
血是黏的。
当它干涸在石地上,就成了这洞里唯一的颜色。
伏良的身体,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他眼里的凶狠已经死了,剩下的是两点即将熄灭的烛火。
烛火里倒映着一个不该站起来的人。
姜东樾。
他没死。
他站起来的时候,很慢。
慢得像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
他脸上的死气,正一点点散去,像清晨的薄雾见了太阳,露出一种病态的、妖异的红润。
那双因中毒而紧闭的眼睛,此刻缓缓睁开。
“你……”
伏良的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他想说话,却只挤出了一阵风。
他想逃。
可他的腿,像是被恐惧死死地钉穿了骨头,钉进了这片血肉泥沼。
胆小的人,永远不会变得勇敢。
因为支撑勇敢的,从来不是胆量。
姜东樾没有看他。
他只是在做一件事。
捡箭。
一支,一支。
他捡得很慢,很仔细,像是怕惊扰了一地破碎的月光。
然后,他捡起了那把弩。
弩身入手,冰冷,沉重。
他的手指熟练地拂过弩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机括轻响。
他搭上箭。
动作行云流水。
像是一个织女,在用死亡的丝线,编织一件最华美的寿衣。
他根本不是第一次用这东西。
裴麟的瞳孔微微一缩。
赵九的心也沉了下去。
姜东樾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像一把没有温度的刀,在所有人的脸上刮过。
最后,落在了伏良的身上。
嘣!
声音很脆,像冰裂,像玉碎。
箭矢穿过颅骨,像一根烧红的铁签,穿透了一块冰冷的豆腐。
血浆与脑髓,在那一瞬间爆开成一朵绚烂而残忍的花。
当伏良那具失了魂的躯壳轰然倒地时,姜东樾手里的弩,已经挂好了新的箭矢。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一次,箭矢对准了裴麟。
他似乎在这群野兽里,嗅到了另一头王者的气息。
他要扼杀。
他要独尊。
“跪下。”
姜东樾的声音很轻,却像山岳压顶。
裴麟叹了口气。
他忽然笑了,笑得无奈,也笑得自嘲。
像一个棋道高手,在棋局的最后一刻,发现对手掀翻了棋盘,直接拔出了刀。
这是赵九第一次见到他面对危险时的样子。
原来,智计无双的人,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会笑得如此苍凉。
姜东樾靠着墙,弩箭直指裴麟。
他必须争取时间。
时辰将至。
解药将落。
他不能让任何人,染指他的胜利果实。
他知道裴麟是什么样的人。
人在杀人的时候,会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写满整张脸。
这是生存的法则,是人活下去必须要掌握的细节。
姜东樾的识人术,是他从尸山血海里学出来的。
“三。”
“二。”
裴麟跪下了。
他的膝盖,弯得像一把被折断的剑。
于是,那支淬着死亡寒意的强弩又指向了赵九。
如果说裴麟是一头蛰伏的猛虎,那赵九就是一头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的饿狼。
姜东樾不允许任何人扰乱他的林子。
谁也不行。
赵九也跪下了。
他能感觉到膝盖撞击地面时,那股钻心的疼痛,牵动了肋骨的断处,像有千万根针在扎。
可他的心,却静得出奇。
姜东樾满意地笑了,嘴角勾勒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懒洋洋地接纳了重新为王的权力。
他的目光从那些跪伏的身影上一一扫过,发出了圣旨。
“都滚开,靠墙。”
伴随着跪行的摩挲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头顶的孔洞,再次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隆——
石壁震颤,灰尘簌簌而落。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佛陀的第四次恩赐。
来了。
这一次,从孔洞中缓缓降下的,是一口通体由紫檀木打造的小箱子。
那箱子古朴精致,雕着繁复云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与这满洞的血腥腌臜,格格不入。
它轻飘飘地,落在了场地的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箱子所吸引。
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渴望。
解药。
姜东樾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箱子。
他蹲下身,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了箱盖。
一个小小的,羊脂白玉般的瓷瓶,在昏暗烛火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像佛陀的眼泪。
他颤抖着手,拿起瓷瓶,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二十枚。
整整二十枚,洁白如玉的丹药。
每一枚丹药上,都用朱砂刻着一个极小的“解”字。
“解药……”
姜东樾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赢了。
他成了这场炼狱里唯一的胜利者。
他掌控了所有人的生死。
他看着手中的解药,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扭曲的笑容。
他将解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的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现在。”
他没有贸然吃下解药,出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你们说,这二十枚解药,二十个活命的名额,该怎么分才算公道?”
石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姜东樾那得意的笑声,在空旷中回荡。
那是胜利者的笑声。
他看着赵九和裴麟,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光芒。
“你们两个很能打。”
他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如我们来一次比试如何?”
他笑了,垫着手中的解药,那话像一个香甜的诱饵,却不是抛给赵九,而是抛给了那些跪着的人。
“你们谁杀了他,我就给谁一枚解药。”
他指向赵九。
所有的人在这一刻,目光都看向了赵九。
那些目光,像刀,像剑,像烧红的烙铁,要将赵九的血肉一片片剜下来。
赵九能感觉到,无数道贪婪的视线,正黏在他的身上。他成了那块被悬挂起来的肉,引诱着所有的鬣狗。
武器摩擦的声音缓缓响起。
无数人站了起来。
赵九握着刀的手,又渗出了血,血顺着刀柄,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地上。
裴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赵九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姜东樾手中的解药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忽然,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那个一直被忽略的曹观起,此刻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嗤笑。
那笑声很轻,像是风吹过枯叶,声音不大,却格外刺耳,狠狠地扎在了姜东樾的心上。
姜东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双目已废的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你笑什么?”
曹观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笑着,那笑声里,有对这世道的嘲讽,更有对姜东樾的轻蔑。
姜东樾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
他举起强弩,箭头直指曹观起的眉心。
“我再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带着致命的威胁:“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不敢。”
曹观起的语速很快,他转过头,布满暗红色血液的漆黑血洞“望”向姜东樾:“你记住,你想活着,这支箭就必须留给那个你最先让他跪下,你最忌惮的那个人。”
“除了他,你谁都不敢打。”
“因为你上箭的时间,足够他杀你十次!”
姜东樾的手开始颤抖了。
他的余光从未离开过裴麟。
曹观起说的没错。
他谁都不敢杀。
这支箭,永远只能留给裴麟。
就在此时。
轰——
巨大的嗡鸣传来。
场地的远端,一扇巨大的门,缓缓展开。
门后是更深的黑暗,黑暗里,仿佛有两盏血红的灯笼,亮了起来。
赵九和裴麟同时看向那扇新开启的石门。
那不是灯笼。
是两个字。
两个用血写成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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