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落下。
像是一座山塌在了身后。
于是,山成了坟。
这方寸之地,便成了坟里的一口棺材。
死寂里,只有裴江咀嚼的声音。
那声音被死寂放大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老鼠在啃噬着木头。
他小小的身子,已被这食物引诱地挺直,左手抓着羊腿,右手抓着馒头。
他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个,所以他两个一起吃。
他只想把这些东西,全部塞进自己的嘴里。
裴麟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动不动。
他只拿了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是再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差事。
他的眼神没有落点,像两片被风吹远的枯叶,飘忽着,穿过身前那豆点大的烛火,最后还是落在了那个与吃食较劲的弟弟身上。
裴江终于吃不动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毯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那滚圆的肚子。
那张油乎乎的小脸上,总算有了一点活人该有的血色。
食物是最好的麻药。
它能暂时让人忘掉恐惧,忘掉疼痛,忘掉自己还身处地狱。
他仰起头,去看自己的兄长。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映着烛火,也映着一点点劫后余生才有的茫然。
“哥。”
他声音很小,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哆嗦:“咱们……还能活吗?”
裴麟的视线终于像是有了根,扎住了。
他看着弟弟那双清澈见底,还没被这世道染上半分杂色的眼睛,心口最软的那一处,像是被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不疼,就是有点酸。
他将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也塞进嘴里,喉结滚动,缓缓咽下。
“能。”
他的声音很平:“我拿到解药,你就能活。”
裴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油渍,又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只有孩子才会问,也只有孩子才敢问的问题。
“那之后呢?”
之后呢?
裴麟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没答话。
眼底那片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平静,像是被这三个字,给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坑。
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圈圈都是落寞。
他想起很多年前。
有些事,记不清年岁,只记得天气。
那天也下着雨,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雨水不要钱似的往下倒。
城里最脏最臭的巷子深处,他像条没人要的丧家之犬,在烂泥和馊水的混合物里,翻找着能果腹的东西。
那时候的他,其实也没比现在的裴江大上多少。
他已经习惯了挨饿,习惯了偷,习惯了抢,习惯了用指甲,用牙齿,去跟所有活物争抢那一口吃的。
就在那天,他在一领破烂得看不出原样的草席下,捡到了裴江。
那时的裴江,更小,更瘦,浑身滚烫,像一小块被扔进冷雨里的炭火,随时都会熄灭。
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凭着本能,用那双还没长开的、软塌塌的小手,死死攥住了裴麟满是污泥的衣角。
那一刻。
裴麟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婴孩,心里头一次长出了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他才明白。
那东西,一半叫累赘,一半叫牵挂。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只为自己一个人活了。
他可以去当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可以去做个被人戳脊梁骨的小偷,可以把自己活成一把没有鞘的刀,锋利,伤人,也伤己。
他都认。
那是他的命数。
可他不愿意让裴江也走上这条路。
他想让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活得像个人样。
能堂堂正正地走在日头底下,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饱饭,不用在每个夜里,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睡梦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裴麟收回了思绪。
他伸手,拿起了石桌上那本薄薄的,封皮是青灰色兽皮的书册。
他翻开书页,目光在那一页页索命的图画上缓缓移过。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走的路。
他得走下去。
然后把裴江从这条路上推出去。
推到一个没有无常寺,没有血腥,也没有杀戮的地方去。
他缓缓合上了书。
他想他需要跟这无常寺里,那个高高在上的佛祖谈一谈。
用这本册子当道理。
用他这条命,当赌注。
去换裴江一个,能活在太阳底下的之后。
……
夜很长。
烛火是唯一的度量。
裴江已经睡熟了。
他蜷在厚实的兽皮地毯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呼吸绵长。
肚子里有了食,睡得便格外踏实,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不知在哪个好梦里流连。
裴麟没睡。
他就那么盘腿坐在弟弟身边,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为他守着这后半夜。
那本《无常经》摊开在他的膝头,昏黄的烛火跳动,将书页上那些简单又致命的图画,照得忽明忽暗。
他只是在想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在这吃人的地方,求饶没用,讲理更是笑话。
要想活,要想让别人听你说话,就只有一样东西管用。
你得值钱。
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活着,比你死了,用处更大。
你得是他们手里,那把最快,最听话,也最无可替代的刀。
裴麟的目光,重新落回了书页上。
他看着那些画。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拆解着那些招式。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在空气中,无声地比划着。
劈,砍,刺,撩……
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可他的神魂,却仿佛已经置身于一座无形的沙场,与成百上千个看不见的影子,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没有声响的死战。
他不是在学。
他是在将这些招式,拆开,揉碎,再用他自己那套,从尸山血海、街头巷尾里磨砺出的,最野蛮、最直接的搏命法子,重新拼凑起来。
他要把这些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骨头里的东西。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推演中,一点点流淌过去。
石室里,只有裴江平稳的呼吸声,和烛蜡偶尔滴落时,一声轻微的啪嗒。
不知过了多久。
隆——
一声沉闷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响起,带着整间石室都微微颤了一下。
裴江被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满是惊恐。
“哥……”
裴麟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沉稳得像块石头。
“没事。”
是石门开启的声音。
但不是他们这扇。
声音隔着厚重的石壁传来,显得有些发闷。
厮杀已经开始了。
裴麟侧耳,凝神去听。
能听见,隐约有金铁脆响,还有一声短促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的惨叫。
很快又静了下去。
裴江吓得脸都白了,小小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往裴麟怀里钻。
裴麟将他紧紧抱住,用手掌盖住他的耳朵,想替他挡住那些,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那扇严丝合缝的石门,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凉的等待。
他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他也不知道,门开了对面会站着谁。
是那个拖着伤腿,眼神却比饿狼还凶的赵九?
还是那个手持强弩,心思比女人还密的姜东樾?
他不在乎。
谁来都一样。
但凡挡在他和裴江身前的。
都得死。
他是一把刀。
一把刀,从不畏惧砍断什么。
它只怕自己钝了,锈了,断了。
断在它还没能斩断那条本不该属于他弟弟宿命的锁链之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