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苦窑

    落水峡是条河。

    有人的地方就有河,有河的地方就有故事。

    这边的故事,关于风,关于尘,关于活人的呼吸。

    那边的故事,关于死,关于佛,关于一座叫无常的寺。

    青衫女子一步跨过,便将那座无常寺关在了身后。

    她走得不快,袍角不起涟漪,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腰间那只青皮酒葫芦倒是比她更急,轻轻撞了一下她细嫩的腰肢。

    甬道很长。

    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泉路。

    石壁两侧嵌着的烛火,被她带起的微风吹得飘摇,火光便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她的鞋洗得发白。

    踩在石板上,没有声音。

    一个能让烛火都为之战栗的女人,走路本就不该有声音。

    空气里的味道忽然变了。

    死人的味道淡了。

    活人的味道浓了。

    一种能把人的魂魄都熏酥掉的味道。

    是女人的脂粉气。

    是陈年的酒糟气。

    也是金银在无数只手里滚过,被无数人的贪婪和欲望反复浸泡后,留下来沉甸甸的铜臭味儿。

    这三股味道,蛮不讲理地拧成一股绳,悄悄勾住你的鼻子,要把你的魂儿,往一处温柔乡里拽。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门上雕着繁复的花鸟,只是年头久,鸟雀的眼睛都磨平了,瞧不出喜悲。

    门楣上有两个字。

    苦窑。

    字是好字,铁画银钩,刻得很有力道,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憋屈和快活,都使在这两个字里头。

    可这窑子里,半点瞧不见苦。

    她伸手轻轻一推。

    门轴吱呀一声,一股热浪,夹杂着能让人三魂七魄都酥了的靡靡之音扑面而来。

    金子和烂肉搅在一起,就成了这世上最昂贵的垃圾。

    满眼都是流动的金,晃动的银。

    满耳都是没了遮拦的笑,没了顾忌的喘。

    地上铺着的是整张从西域雪山贩来的羊毛毯子,踩上去不闻声响,只觉着脚踝一软,像是踩进了积年的雪里,能把所有声音都吞吃干净。

    墙上挂的是前朝某位宫廷画师的绝笔,金线绣的簪花仕女图,画上的人儿眼波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走出来,拉着你的手,说些体己话。

    空气里熏着最上等的合欢香,据说能让庙里守戒八十年的老禅师都闻出些红尘滋味,能让石头都开出情花来。

    这里是世间一等一的销金窟,也是一等一的温柔冢。

    这里的美人,能叫马上皇帝忘了天下。

    这里的珠玉,能让山巅神佛都想还俗。

    在这里只要你兜里有足够的银钱,就能买到世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青衫女子对此间种种,视若无睹。

    她穿过那些流动的金,晃动的银,穿过那些纠缠的肉体,和红了眼的灵魂。

    她一直走到最深处。

    那里也有一扇门。

    整块的金丝楠木做成的门,门上用赤金雕着一幅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睛用的是两颗鸽子蛋大的猫眼石,在昏黄的光下,幽幽地转着,像活物。

    她依旧没有敲门。

    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扇贵得能买下一座小城的门上,轻轻一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里头的景象比外头大堂更是活色生香。

    门里有一座山。

    一座用雪白的皮肉堆起来的,活的山。

    一张能睡下十来个人的象牙床上,雪白不着寸缕的身子,像初春时节最疯长的藤蔓,纠缠交叠。

    一座温香软玉的山。

    山底下,埋着一个人。

    一个很矮的男人。

    朱不二。

    他像个贪婪的婴孩,发出含混不清的,像是梦呓,又像是兽吼的满足声。

    青衫女子的脚步声很轻。

    可当她那双有些发白的布鞋,踩在房间里那张同样名贵,能将人声吞没的地毯上时。

    那座由皮肉堆成的,活泛泛的山。

    轰然倒塌。

    先前还媚眼如丝,娇喘吁吁的姑娘,像是受了惊的林中雀儿,尖叫着,慌乱地从那侏儒身上爬起来,抓起床边散落的绫罗绸缎胡乱地往身上套。

    动作间春光依旧,却再没了半分旖旎,只剩下狼狈和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惊恐。

    “他妈的!老子真他服了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狗东西,今儿个日子是你算好的祭日是吧,老子这就送……您来喝点茶吧。”

    侏儒的好事被人搅了,猛地从那片雪白的肉林里抬起头。

    他破口大骂,脸上的五官像是被人随意揉捏后,又狠狠砸在地上,说不出的丑陋,更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怪戾。

    可当他那双小眼睛,对上那个悄无声息倚在门口的青衫女子时。

    那满腔的邪火,那已经顶到嗓子眼,更恶毒百倍的咒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脖子。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的脸,忽然变得比哭还难看。

    他脸上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了又变。

    从火山喷发般的暴怒,到见了鬼似的惊愕,再从惊愕,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于谄媚的畏惧。

    这无常寺里上上下下,谁都知道朱不二的胆子比天还大。

    他敢在三更半夜喝醉了酒,光着膀子指着无常佛的鼻子,从佛祖他娘骂到佛祖他十八代祖宗,一连骂上三个时辰,骂得口干舌燥,词儿都不带重样的。

    可这寺里,他唯一不敢惹的人,就是面前的青衫女子。

    因为佛祖不会杀他。

    这个女人会。

    “滚……都滚下去。”

    朱不二的声音像是漏了气的皮囊。

    那些赤裸的女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种味道。

    淫靡和恐惧混合的味道。

    朱不二从床上跳下来,像一颗砸在地上的铁秤砣。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

    “您来做什么?”

    青衫女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她的动作很慢,很优雅,仿佛倒的不是酒,而是月光。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她的声音比酒还淡。

    “托您的福,还活着。”

    朱不二笑得符合他的身高,一口饮尽杯中酒,像是在吞火。

    灵动的黑豆眼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经书……您已经给她了?”

    青衫女子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目光落在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三天后,她出第一趟差。”

    “哐当。”

    朱不二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去捡。

    他的手在抖。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像刀子。

    “我说。”

    青衫女子终于抬眼看他,嘴角有一丝笑意,像冰锋上的寒光:“她要去杀人了。”

    “你这个疯子!”

    朱不二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猛地扑向桌子,手里的新酒杯被他生生捏碎。

    血。

    红色的血,从他丑陋的指缝里渗出来。

    他好像一点也不疼。

    心里若是疼到了极点,人就不会再感觉到皮肉的疼。

    “她连只鸡都不敢杀!你让她去杀人?”

    “你把她往火坑里推!她会死的!她一定会死的!”

    朱不二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个破了洞的风箱。

    他心里明白,发火没用。

    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地,抱着头,像个斗败了的,泄了气的公鸡。

    “她会死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绝望,“她一定会死的……”

    青衫女子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酒气入喉,她眼神亮了亮。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缩在地上的侏儒,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路是她自己选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绣花针,不偏不倚,精准地扎进了朱不二的心窝里:“你护不了她。再说了,这无常寺里,谁又能真活一辈子?”

    朱不二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地瞪着她:“那不一样!”

    青衫女子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捏住他的手,仔仔细细地将他掌心里的碎瓷片,用指甲一点一点挑出来,再将伤口包扎好。

    “没什么不一样的。”

    “死门里头那些新来的崽子,你应该也打听过了。”

    朱不二没有作声,只是任由她摆弄着自己的手。

    “邢灭,逍遥,红姨都在下注。”

    她每说一个名字,朱不二的脸就白一分。

    “他们都在养狗,养一条最会咬人的狗,好去佛陀面前摇尾巴。”

    “他们把你,把我,把她,都当成了赌桌上的筹码。”

    “你护不住她。”

    青衫女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在这无常寺里,谁又护得住谁?”

    他们都在赌。

    赌这些人能出一个属于他们的无常使。

    朱不二忽然不抖了。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股子滔天的怒意,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朱不二那矮小的身躯里轰然爆发:“放他娘的狗屁!”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矮小的身影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

    他跳上了那张紫檀木的桌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间奢华到糜烂的屋子。

    “蠢驴!”

    “三头不知死活的蠢驴!”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破口大骂,仿佛邢灭、逍遥、红姨三人就站在那里听他训话。

    “真当这无常寺是他们家的后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真当老子是砧板上的肉,任由他们想切哪块就切哪块?”

    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疯狂与怨毒。

    “他们不让老子好过!”

    他那张丑陋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狰狞无比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大家就他妈的,都别想好过!”

    他转过头,那双充血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青衫女子,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早就备好了一份大礼。”

    “他们不守规矩,老子就干脆把这张桌子给它掀了!”

    青衫女子的眼睛亮了。

    像黑夜里忽然亮起的两颗星。

    她知道,她要等的话,终于来了。

    “怎么掀?”

    朱不二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三天之后。”

    “我把死门里所有的栅栏,全都他妈的打开!”

    他咧开嘴,露出森森黄牙。

    “我倒要看看,一群饿疯了的狗被关进一个笼子里,最后活下来的,是狗,还是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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