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交易

    那扇门就在赵九身后。

    像一口能吞掉所有光亮和希望的深渊。

    林巧跪在地上。

    她离赵九之间,不过三步远。

    一个寻常人,抬腿就能走完的距离。

    但林巧觉得,这三步,比她刚刚爬过的那条尸山血海铺成的路更远。

    远得像是隔了一辈子。

    她的身后,是死亡。

    是刀锋切开骨肉的沉响,是热血溅上冰冷石板的声音。

    是生命断绝前,那一声叹息般的哽咽。

    她的身前,是沉默。

    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冰冷的沉默。

    赵九。

    这个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

    简单,却又像是一座大山。

    他并不算高大。

    可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佛挡住了天上地下,所有的光。

    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看客的玩味。

    他就只是看着她。

    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捧被风吹起的尘土。

    石头、尘埃、落叶,又哪里值得人动容?

    林巧的心在往下沉。

    一直往下沉。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人。

    当她用最柔弱的姿态,最精妙的算计,反杀了那五个自以为是的少年时,她就知道,这种把戏骗不过他。

    他之所以没出手,不是因为仁慈。

    仁慈?

    在这种地方,仁慈是最可笑的两个字。

    他只是不屑。

    就像人不会特意去踩死一只路过的蚂蚁。

    不是因为人有多善良,只是因为那只蚂蚁,还不配让他抬一抬脚。

    可现在不同了。

    她跪在这里,不是在演戏。

    她是真的怕了。

    怕。

    这个字,原来是这么冰冷,这么刺骨。

    她怕姜东樾那快得不讲道理的剑。

    他杀人时,甚至连衣角都不会皱一下。

    她怕裴麟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怕他那身怎么也流不完的血。

    她更怕身后这片已经安静下来的屠场。

    因为安静,意味着杀戮已经结束。

    她想活。

    哪怕是像狗一样活。

    只要能喘气,就好。

    她抬起了头。

    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像一幅被毁掉的名画,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赵九,朝着他脚下的那片石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砰。”

    声音很闷。

    是额头和坚硬的青石板撞击的声音。

    她没有说话。

    求饶的话,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她只是用这个动作,交出了她的所有。

    她的命。她的尊严。她的一切。

    她现在,就是一件东西。

    一件等着被捡走,或者被丢弃的东西。

    她在赌。

    赌这个男人,会不会像路边看见一只淋湿的猫,一时兴起,随手将她这只蝼蚁,从这片火海里拎出去。

    赵九依旧没有动。

    他的目光,从林巧那张沾满了血污与绝望的脸上缓缓移开,投向了她身后那片渐渐平息的战场。

    他忍住了救人的冲动。

    他想起了他爹临走时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老三,你犟不过命。这世道,慈悲二字比金子都沉。”

    厮杀,结束了。

    活下来的人,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每一个,都很强。

    他看见了裴麟。

    裴麟也看向了他。

    但只有一瞬。

    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林巧那个断了臂,正瑟瑟发抖,躲在她身后的同伴。

    裴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老猎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可以一石二鸟的机会时,才会有的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动了。

    没有声音。

    像一道贴着地滑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直扑林巧而来。

    他的目标,却不是林巧。

    而是她身后那个已经吓破了胆,连刀都握不稳的断臂少女。

    那少女的瞳孔里,倒映出一条越来越近的蛇影。

    她想尖叫,嗓子却像是被一团冰块给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躲,可那双腿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她只能下意识地,将手里那把刀胡乱地往前递了出去。

    那不是攻击。

    那只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沉入水底前绝望中胡乱挥舞的手。

    裴麟笑了。

    笑得很残忍。

    他的身子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轻易地绕开了那绝望的一刀,贴了上去。

    刀光一闪。

    噗嗤。

    声音很轻,像刀尖划过一块湿布。

    断臂少女眼中的光,灭了。

    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就倒在林巧的脚边。

    温热的血,溅了林巧满脸满身。

    那滚烫的触感,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醒了她。

    林巧猛地回头。

    还有那把插在她同伴心口,刀柄还在微微颤抖的刀。

    姜东樾依旧站在那片最干净的空地上,他脚下躺着四具尸体,他却连衣角都没有沾上一滴血,仿佛只是个路过的看客。

    桃子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裴麟缓缓拔出了刀。

    血珠顺着刀刃滑落,滴在地上,洇开一朵小小的,黑色的花。

    他用脚尖,轻轻地,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朝前踢了踢。

    尸体滑行了一段,停在了赵九的囚室门口。

    像是一种试探。

    更像是一种挑衅。

    他的目光越过尸体,再次看向赵九。

    这一次,他眼中的杀意,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用刀尖,遥遥地指向了赵九。

    也指向了跪在赵九面前,浑身颤抖,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林巧。

    他像个已经胜券在握的将军,在对最后的残兵败将,下达最后的通牒。

    他伸出手,沾着鲜血,在自己的胸口轻轻一点。

    笑意更甚。

    就在这一瞬间。

    赵九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着裴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很冷,冷得像刀。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有人许了你和裴江的命?”

    裴麟凝视着赵九,慢慢点头的同时,竟有些诧异:“你的房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赵九没有再说话。

    没有愤怒。

    没有指着天质问。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

    没有痛哭流涕说自己运气不好,为什么你们有,我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身上永远有一种平静。

    一种近乎冷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悲哀和不公,都只是他早已看惯了的风景。

    赵九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道理。

    原来,最讲规矩的地方,恰恰是最不守规矩的地方。

    无常寺。

    原来也不讲规矩。

    ……

    血的味道,起先是淡的,淡得像遥远记忆里的一场梦。

    后来,风大了。

    血的味道,也就浓了。

    浓得像是地狱打开了一道门缝,无数冤魂的叹息,混着血涌了上来。

    这条甬道里,没有光,只有风。

    曹观起停步的时候,风也恰好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剩下他那一身单薄囚衣被风吹过后,贴在骨架上的轻微声响。

    他没有眼睛。

    眼眶是两个黑洞,黑得比这条甬道更深。

    但他“看”向了甬道的一侧。

    那里是悬崖。

    深不见底的悬崖。

    崖下有声音。

    刀锋撞击的声音,很脆,像冰块碎裂。

    骨头断裂的声音,很闷,像湿透的木柴被一脚踩断。

    还有人死前的声音。

    人死之前,原来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喉咙里的一口血,和着一口气,发出“嗬嗬”的响动,像是破旧的风箱,再也拉不出风来。

    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口气。

    散了,就没了。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停了。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很干净的香气,像雪,又像梅花。

    有这种香气的,通常是女人。

    漂亮的女人。

    一身红衣的红姨,就站到了他的身侧。

    她的红,是这片死寂的黑暗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像是一滴落在雪地上的血,又像是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鬼火。

    她的目光越过了曹观起的肩头,她看着崖下。

    一座巨大的囚笼。

    火把将那里照得如同白昼。

    人杀人。

    为了活下去。

    这种事,她见过太多次。看多了,就和看街边的戏班子耍猴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耍猴来得有趣。

    猴子,至少不会自以为是。

    而人,总会。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垂死挣扎的“好苗子”,甚至懒得在那个叫姜东樾的快剑上,或是那个叫裴麟的毒蛇身上停留。

    在她眼里,他们和被踩死的蚂蚁,唯一的区别,只是死得热闹一些。

    她只对身边这个瞎子有兴趣。

    一个她亲手从水牢最深处捞出来的,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死囚。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张被伤疤和血污毁掉的脸,平静得像一块石头。

    风吹不动,火烧不化。

    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你既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红姨终于开了口,嗓音清冽:“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可曹观起没有。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眶转向了她的方向。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

    “我在等人。”

    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红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终于泛起涟漪。

    她有些意外。

    “谁?”

    “桃子。”

    曹观起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甬道里的风,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停了。

    红姨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很美,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人骨髓。

    “记性倒是不错。”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一弯新月,却没有半点月光的温柔:“还惦记着你的那个小情人?”

    “可惜,无常寺没有回头路。”

    她的声音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无进了死门,是人是鬼,各安天命。她死了,是她的命。”

    曹观起也笑了。

    “你错了。”

    他缓缓摇头,脸上的笑意不减:“她不是人。只是粮草。”

    “粮草?”

    红姨脸上的讥诮瞬间消失。

    “不错。”

    曹观起的脸上,那种温和的笑意还在,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如今眼盲体虚,总要有人伺候。旁的人,我不放心。”

    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像是在回味一道许久未尝的菜肴。

    “这个桃子,我知根知底,用起来才顺手。毕竟,我的牙口如何,她最清楚。”

    红姨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瞎子。

    看着他脸上那抹温和无害,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的所有判断,或许都错了。

    他不是一枚任由她摆布的棋子。

    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虽然瞎了,可刀锋似乎比以前更利了。

    这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

    没有什么是比危险的东西,更让人兴奋的。

    就像一个最好的棋手,忽然发现棋盘上的卒子,活了过来,要与自己对弈。

    心痒。

    这盘棋,忽然变得有趣了。

    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点幽微的火光,终于跳动了一下。

    没有温度,只有光亮。

    久到下方那场血肉横飞的厮杀,都仿佛被拉长了光阴,成了一出冗长、乏味、又听不见声响的默剧。

    她想从他那张被毁掉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哪怕一丝一毫的逞强,一星半点的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种让她都觉得背脊发凉的温和,以及那两个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眶。

    “她想杀你。”

    红姨终于再次开口。

    曹观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红姨的方向。

    “那又如何?”

    他反问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若是我连自己身边的一份粮草都看管不好,又如何替你做事?”

    红姨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

    可曹观起却看见了。

    他看见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点原本燃得极慢的烛火,陡然间蹿高了。

    他是一种她非常熟悉,却又许久未见的同类。

    一种……比她更纯粹的。

    恶鬼。

    “好。”

    许久,红姨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这个字,像是宣告了一场交易的开始,也像是一场狩猎的序幕。

    但紧接着她便问道:“你说你已经找到了那个想要刺杀佛祖的人。他是谁?”

    “裴麟。”

    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至少,他现在叫这个名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十国侠影不错,请把《十国侠影》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十国侠影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