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5月1日凌晨四点,黄浦江畔的薄雾还未散去,像一层轻纱笼罩着沉睡的江面。陈樾站在船坞旁的指挥台上,军大衣下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声响。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指关节处因常年握笔而生出的茧子摩擦着掌心,发出沙沙的轻响。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形成短暂的白雾,又很快被江风吹散。脚下的钢板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三千名工人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脚步声、工具碰撞声、还有压低嗓音的交谈声,通过金属结构传导上来,像是这艘尚未成形的钢铁巨兽的心跳。
"陈总,浮吊就位了。"助理小张递来望远镜,镜筒上还带着他口袋里的余温。年轻人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机油,在望远镜的金属表面留下几道淡淡的黑色痕迹。陈樾举起望远镜,镜片边缘因温差而泛起一圈白雾。他调整焦距,看到金陵长江大桥调来的千吨级浮吊像头钢铁巨兽般蹲伏在江面上,起重臂上的露水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如同一串被遗落的钻石。浮吊发动机的轰鸣声惊起了岸边芦苇丛中的一群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洁白的羽毛在晨光中几乎透明,在平静的江面上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波纹。
船坞里,航母的舰体分段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像是被拆散的巨人骨骼。焊工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蓝色的电焊弧光此起彼伏,像夏夜的萤火虫,在昏暗的船坞内格外刺眼。有个老焊工摘下防护面罩,黝黑的脸上只有眼睛周围一圈是白的,活像只熊猫。他仰头喝了口水,军用水壶的铝制壶身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喉结上下滚动时带动脖子上那道伤疤一起移动——那是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纪念。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工作服上,立刻被厚重的帆布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开始合拢!"随着陈樾一声令下,浮吊的钢索缓缓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像是巨兽苏醒时的呻吟。巨大的舰艏分段被吊到半空,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半个船坞都笼罩在黑暗中。船坞边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被惊得飞起,又落在更远处的电缆上,好奇地歪头张望,黑豆般的眼睛里映出这壮观的一幕。钢索与滑轮摩擦产生的金属屑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铺了一层细小的银色颗粒,像是下了一场微型流星雨。
中午时分,合拢工作遇到了麻烦。陈樾蹲在对接处,手指抚过那道不足三毫米的缝隙,指腹能感受到金属边缘细微的毛刺。阳光从缝隙中透过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随着太阳移动而缓慢偏移。"老李,把大会堂施工时用的液压顶拿来。"他转头对身后的工程师说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烟盒上的承天门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只是习惯性地用牙齿轻轻咬着过滤嘴,烟草的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
液压顶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让人想起牙医的电钻,让在场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陈樾盯着缝隙慢慢闭合,突然发现钢板接缝处有个小小的凹痕——是昨天搬运时不小心磕碰的。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凹陷,金属表面冰凉光滑,像一块被流水打磨了千年的鹅卵石。远处传来工人们吃午饭的喧哗声,有人用筷子敲着铝制饭盒,发出清脆的节奏,还有人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调子,跑调得厉害却充满活力。
下午三点,舰岛吊装开始。这个重达八百吨的庞然大物被特制的钢索网兜住,像只被蛛网困住的钢铁昆虫,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陈樾仰头望着缓缓升起的舰岛,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睫毛在视线边缘形成细小的光晕。突然一阵江风吹来,舰岛上的临时固定绳拍打着钢板,发出鞭子般的脆响,惊得附近树上的一只知更鸟扑棱着翅膀逃走了。有个年轻技术员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钢笔帽,塑料帽上立刻多了几道牙印,墨水从笔尖渗出,在他白大褂口袋上染出一小片蓝色。
"慢点,再慢点..."陈樾对着步话机轻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是连续几天熬夜的结果。舰岛距离舰体还有一米时,他示意暂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江浪拍打船坞的声音清晰可闻,像大海的心跳。陈樾爬上脚手架,铁质架子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亲自检查对接位置,皮鞋底踩在钢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击一面巨鼓。在舰岛阴影里,他发现不知哪个工人用粉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祖国万岁"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粉笔灰还沾在钢板上没有擦去。
日落时分,舰岛终于安装到位。最后一颗铆钉被打入时,夕阳正好照在铆钉枪上,金属表面反射的光芒像一颗坠落的星星,在众人眼中留下短暂的光斑。工人们自发地鼓起掌来,粗糙的手掌相互拍击发出闷响,掌声在巨大的船坞中回荡,惊起了栖息在起重机上的几只麻雀。陈樾靠在栏杆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摸出那根一直没点燃的香烟,发现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烟草从卷纸中漏出几丝,落在他的掌心。
五天后,航母被伪装成巨型货轮。陈樾站在码头上,望着被帆布覆盖的舰体,灰色的帆布在风中起伏,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呼吸,隐约可见下面钢铁身躯的轮廓。几个工人正在固定最后的伪装网,他们的身影在帆布上投下移动的剪影,像是皮影戏中的角色,时而拉长时而缩短。远处停着几艘渔船,渔民们好奇地张望,却不知道这个"大货轮"的真实身份。有个小孩指着这边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随口答道"大概是运煤的",声音顺着江风隐约传来,让陈樾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下水仪式当天,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像是随时会下雨。陈樾穿着崭新的海军制服站在观礼台上,领口浆洗过的硬布摩擦着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没有军乐队,只有十二艘渔船的鸣笛声在江面上回荡,汽笛声长短不一,有的洪亮有的嘶哑,反而有种奇特的韵律感,像是某种原始而朴素的交响乐。船坞闸门缓缓打开时,铁链与齿轮咬合发出沉重的咔哒声,江水涌入时的轰鸣声让人想起春天的雷声,在胸腔内引起共鸣。
航母开始移动时,陈樾注意到船首破开的水面泛起特殊的波纹——那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的球鼻艏产生的,水纹呈现出完美的扇形向外扩散。水花溅到舰首的帆布上,形成一片深色的水渍,慢慢扩散开来,像是宣纸上的墨迹。观礼台上,有位老将军偷偷抹了抹眼角,然后假装是被江风吹迷了眼睛,但他的勤务兵清楚地看到,老人家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当这艘三万吨级的钢铁巨兽完全浮在水面上时,陈樾感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隔着布料传来轻微的嗡鸣。他掏出来看,是系统发来的消息:"001型航母数据已收录",简短的文字在绿色液晶屏上闪烁。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指尖触到了里面装着的一个小玩意——是从第一块切割的钢板上留下的边角料,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像一块温润的玉石。
仪式结束后,陈樾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空荡荡的船坞边,望着江面上远去的航母身影,灰色的帆布让它看起来确实像艘普通的货轮。雨终于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水泥地面上,冲淡了那些油污和焊渣的痕迹,混合着铁锈的水流沿着排水沟缓缓流入江中。陈樾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湿他的制服,布料吸水后变得沉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他浑然不觉。在朦胧的雨幕中,那艘覆盖着帆布的巨舰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最后消失在水天相接处,只有航标灯的光芒还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回到办公室,陈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打开过多次。里面装着这七年来所有的设计草图,有些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他一张张翻看着,铅笔线条从最初的犹豫不决到后来的坚定有力,记录着整个设计过程的演变。突然发现最早的那张草图上有个咖啡杯留下的圆形痕迹,那是1980年冬天熬夜时不小心留下的,咖啡渍已经变成了淡黄色,但轮廓依然清晰。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人类,黑豆般的眼睛里映出陈樾疲惫却满足的面容。
晚上,陈樾去了常去的小面馆。老板照例给他上了碗阳春面,清澈的面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两片薄如蝉翼的叉烧肉。"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老板随口问道,同时用抹布擦了擦油腻的柜台,抹布上的油渍在木头表面画出复杂的图案。陈樾只是笑笑,低头喝了口面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世界顿时变得朦胧起来。面馆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主持人用平静的语调报道着今日长江上一艘"大型货轮"下水的消息,画面上的帆布覆盖的巨轮看起来确实平平无奇。
走出面馆时,雨已经停了。陈樾抬头望着夜空,云层间偶尔露出几颗星星,微弱的光芒在都市灯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江水、机油和远处炊烟的气味,这是属于工业城市的独特气息。明天,这艘钢铁巨兽就要开始海试;而他的笔记本上,已经画好了下一代航母的初步构想,铅笔草图藏在抽屉最深处。但此刻,他只想好好享受这个平凡的夜晚,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满足,让紧绷了七年的神经暂时放松下来。
在回家的路上,陈樾路过一个工地。工人们正在夜班施工,电焊的蓝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像是不停闪烁的蓝色星星。有个年轻工人吹着口哨,调子是当下流行的《我的夏国心》,虽然跑调但充满朝气。陈樾放慢脚步听了会儿,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跟上了节奏,皮鞋踏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与口哨声相和的"咯吱"声。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黑暗的江面上,那里,一艘钢铁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在更广阔的海域书写新的篇章。(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