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如同凝固的墨汁,将紫禁城的重重宫阙尽数吞没。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
那三十万两白银并未如魏忠贤所想,被立刻送入国库或是内承运库。
它们被装在一百五十个沉重的木箱里,就那么粗暴地堆放在大殿的角落,银箱上简陋的封条在烛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朱由检没有去看那些银子。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圣贤书,而是几卷早已泛黄关于宫中禁卫的陈旧档案。
魏忠贤已经退下了。
这位刚刚挥舞屠刀为新主献上第一份投名状的九千岁,在离开时背影萧索,像一条被主人敲打过后夹着尾巴却又不敢有丝毫怨言的老狗。
朱由检知道,魏忠贤暂时是安全的,也是“忠诚”的,因为皇帝便是他最大的依仗。
但,这还远远不够!
一把刀,哪怕再锋利,如果持刀人的脖子上,随时都可能被另一把看不见的刀抹过,那这把刀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朱由检的思绪,早已飘回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的前任,天启皇帝朱由校,二十三岁而崩,死因扑朔迷离。
再往前,泰昌皇帝朱常洛,登基一月而亡,著名的“红丸案”至今是悬案。
万历皇帝虽然活得久,但晚年深居宫中,几十年不上朝,何尝不是一种对自身安全的极度不自信?
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从来就不是什么安全屋。
它是天底下最华丽的牢笼,也是最危险的猎场!
一饭一食,一饮一啄,身边每一个看似恭顺的宫女太监,背后都可能牵扯着盘根错错的利益集团。
若是他显现出无法被掌控的模样,东林党便会想让他死,换一个更听话的宗室上来。
而阉党内部,那些被魏忠贤压制的人,未必不想换个主子。
甚至,那些看似温顺的后宫妃嫔,她们的家族,她们的欲望,都可能化为最致命的毒药!
他,朱由检,现在就是这座猎场里最显眼最肥美的那只猎物!
……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若有似无的投向了那些箱子。
三十万两白银,很多吗?
对于填补国库的巨额亏空,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对于打造一支只属于他自己绝对忠诚的武装力量,却是一笔无比宝贵的启动资金。
活下去。
有尊严地、有权力地活下去。
这才是所有宏图霸业的基石!
或者说,
一个合格的CEO,首先要做的就是安保升级,确保办公室里没有窃听器和商业间谍。
朱由检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迟疑。
“宣,魏忠贤。”
……
半个时辰后,刚刚回到府邸,连口热水都没喝上的魏忠贤,又被一道旨意召回了宫中。
魏忠贤的内心充满了忐忑。
再次跪在文华殿冰冷的地砖上,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起来吧。”
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静。
“朕让你办第二件事。”
“请皇爷吩咐,奴婢万死不辞。”魏忠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驯服后的恭顺。
“东厂的卷宗库里,应该有京城所有禁卫军官的档案吧?”朱由检问。
“回皇爷,上至锦衣卫指挥使,下至各卫所百户,只要是在京的武官,东厂都有备案。”魏忠贤立刻答道,这是他的专业领域。
“很好。”朱由检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推到书案边缘。
“朕要你,按照这上面的要求,给朕找人。”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起身,趋步上前,双手接过那张纸。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字迹瘦劲,锋芒毕露,一如其主。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像是几把带着倒钩的锥子,看得魏忠贤心惊肉跳。
“一,出身清白,三代之内,无党援,无劣迹。”
“二,武艺出众,然性情沉毅,不喜张扬。”
“三,官阶不过五品,久居其位,未得升迁。”
“四,最重要的一条:忠,而非愚。”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四个条件,每一个都无比的苛刻,且充满了矛盾。
在如今的大明官场,没有党援,如何立足?
一个有才华的人,又怎会久居低位而不得升迁?
这本身就说明他要么无能,要么不通人情世故。
而最后一条,“忠,而非愚”,更是诛心之言。
什么是忠?忠于皇上。
什么是愚?愚忠于朝廷,愚忠于法度,愚忠于那些所谓的“规矩”。
皇帝要找的,不是一个朝廷的忠臣,而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家奴!
一个聪明能干只听他一个人话的家奴!
魏忠贤瞬间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文官,不相信勋贵,甚至……不相信他魏忠贤手下的阉党和东厂!
他要另起炉灶,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打造一把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贴身佩戴的匕首!
一股寒意,再次从魏忠贤的心底升起。
魏忠贤意识到,自己这把“刀”,或许只是皇帝用来在外面砍杀的开山刀。
而皇帝现在要找的,是一把用来在枕边防身的短兵!
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怎么?找不到?”朱由检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不!”魏忠贤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奴婢……奴婢这就去办!请皇爷给奴婢一夜时间,奴婢就是把东厂的卷宗库翻个底朝天,也一定为皇爷找到这个人!”
“去吧。”朱由检挥了挥手,“朕,等你的名单。”
……
这一夜,东厂衙门灯火通明。
魏忠贤亲自坐镇,几十名最心腹的理刑官和档案吏,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疯狂地翻找着。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霉味,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因为他们能感觉到老祖宗这次是真的在拼命。
天色微亮时,一份经过反复筛选,只有三个名字的名单,被送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他拿起名单,逐一审视。
第一个,划掉。此人虽勇,但性情暴躁,难堪大用。
第二个,划掉。此人看似沉稳,但卷宗显示其与江南某商号有隐秘往来,不清白。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周全。二十七岁。锦衣卫南镇抚司,试百户。世袭百户出身,其父战死于萨尔浒。武艺上乘,尤擅长刀。性沉,寡言。入职八年,无过,亦无功。未曾婚配,京中无党羽,无应酬,俸禄多半寄回老家,赡养老母。”
魏忠贤的眼睛,微微眯起。
就是他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