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朱由检看着他面前那座‘山’。
他只是看着它,仿佛在欣赏一件荒诞而又充满某种深刻哲理的艺术品。
他能想象得到,每一本奏疏背后都有一张因慷慨激昂而涨红的脸,一支因义愤填膺而颤抖的笔。
他们引经据典,他们痛心疾首,他们将自己摆在天理与道义的至高点上...用文字的刀剑,向他,向他刚刚竖起的第一面旗帜,发起最猛烈的冲锋!
朱由检的目光,从这座沉默的纸山上移开,落在了被他修长手指轻轻压着的一份薄薄的文书上。
那不是奏疏。
那是来自九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水写成,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宣府、大同两镇入冬已一月有余,朝廷允诺的冬衣与粮草至今未至。
边军夜间只能拥甲而眠,已有士卒不堪冻馁,于深夜逃亡。
军心浮动,怨声载道,甚至……已发生了数起小规模的哗变。
哗变。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朱由检的瞳孔深处。
他身侧,魏忠贤如同一道影子般侍立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能感觉到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比殿外的寒风更加凛冽的气息。
“皇爷……”魏忠贤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奴婢遣人去问了。户部和兵部的那几位大人,还在……还在议。”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还是决定用一种近乎模仿的语调将原话复述出来,这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挑拨。
“他们说……说那三十万两白银,乃是抄家所得,名不正,则言不顺。若以此银充作军饷,恐……恐有损国体,玷污王师……”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忠贤说完,便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再看皇帝的脸色。
他知道,这番话比任何直接的顶撞,都更能触怒这位心思难测的新主。
然而,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朱由检只是缓缓地将那份薄薄的军报,从手指下抽出,再轻轻地折叠起来。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座奏疏山前,将这份沾染着边关风雪的军报,稳稳地放在了纸山的最顶端。
它像一块小小的墓碑,立在一片洁白的坟场之上。
“国体?王师?”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却又清晰得如同钟鸣。
“是他们的脸面重要,还是那些即将冻死在边关的士兵重要?”
他转过身看着魏忠贤,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魏伴伴,你现在明白了吗?”
魏忠贤猛地一颤,他当然明白,但他不敢说。
朱由检替他说了出来:“他们不是在冲着你,他们甚至……不是在冲着朕。”
“他们是在捍卫他们的‘规矩’,他们的‘体面’,他们的‘道理’。”
“在这个‘道理’面前,边军的死活,江山的安危,甚至朕这个皇帝的旨意,都可以暂时地、体面地,靠后站一站。”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那一刻,魏忠贤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相符令人心悸的苍凉与冷酷。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群人,不是在用刀剑与他为敌。
他们是在用整个大明朝运转了二百余年那套根深蒂固的...由道德、程序、和清议构筑起来的庞大体系,来困住他,瘫痪他!
他们要让他知道,皇帝,也必须在他们的规则之内行事!
……
夜,深了。
朱由检遣散了所有内侍,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文华殿里踱步。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拉长,又缩短,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话。
他在进行一场战略复盘。
一场关于“大明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新任CEO的,第一次战略复盘。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晰的资产负债表。
资产端:
启动资金:二十万两白银。不多,但却是他可以完全掌控的第一笔现金流。
暴力工具(刀):魏忠贤和他的东厂。一把沾满了血的、旧时代的刀,锋利,但名声狼藉,副作用巨大。
安保系统(盾):周全和他的勇卫营。一支相对忠诚的卫队,是他人身安全的最后保障。
负债端:
巨额债务:空虚的国库,天文数字般的财政亏空。
冗余团队:一个庞大到臃肿、效率低下、内部派系林立的官僚体系。
核心症结: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根深蒂固的“企业文化”——士大夫阶层的道德观和游戏规则。
朱由检停下脚步,看着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愈发苍白的奏疏山。
问题,就出在第三项。
他可以杀人,用周全的刀,可以抄家,用魏忠贤的手。
但这些都只是外科手术式的“定点清除”。
他不可能把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杀了,那不现实,也会让整个“公司”彻底崩溃。
单纯的杀戮和威慑,是最低效的管理方式。
他需要的,不是摧毁这个旧体系。
他需要……重塑它。
如何重塑?
呃...第一项当然还是得杀人,人无威不立!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朱由检自以为自己不是天生杀人狂...
他可以先尝试跟反对他的人谈一谈,谈到他满意为止,如果真谈不拢,就让魏忠贤叫几个人去吓唬吓唬他。
如果还谈不拢,再干掉他....
……
朱由检闭上眼睛,前世那些在会议室里听得耳朵起茧的词汇,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被记忆的暗流搅动,一颗颗地浮上了水面。
KPI(关键绩效指标)……
ROI(投资回报率)……
SOP(标准作业程序)……
闭环……
赋能……
顶层设计……
抓手……
这些词语,在二十一世纪,或许已经因为滥用而显得有些可笑。
但在此刻,在这个属于十七世纪朱红色的宫殿里,它们对于那些满口“子曰诗云”、“仁义道德”的先生们来说,无异于天外魔音。
战争,不仅仅是刀剑的碰撞。
最高明的战争,是话语权的战争。
他不能在他们制定的规则里,和他们玩“道德辩论”的游戏。
因为在这个游戏里,他们是裁判,是规则的解释者,他永远不可能赢。
他要做的,是创造一套全新的游戏规则。
一套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模仿、更无法反驳的“新语言”。
他要用这套新语言,来重新定义“好”与“坏”,“功”与“过”。
他要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务虚的“清议”,拖入到他制定务实的“量化”泥潭之中。
他要用他们的矛,去攻击他们的盾。
他要用他们最擅长的“言”,来让他们,无话可言!
朱由检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已经找到了他的新武器。
现在,他需要为这把武器,找到第一块磨刀石。
……
子时,万籁俱寂。
魏忠贤与周全,一前一后被秘密召入了文华殿。
他们看到皇帝正坐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用朱笔圈出了京城内各处衙门和重要官员的府邸。
“都来了。”
朱由检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朕有两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魏忠贤与周全同时躬身:“请皇爷吩咐。”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
“魏伴伴,你是东厂提督,是朕的眼睛和耳朵。”他缓缓说道,“但从今天起,朕要你不仅仅会看,会听,还要会……算。”
“算?”魏忠贤一愣,满脸困惑。
“对,算账。”朱由检的眼神锐利如刀,“去,把东厂所有关于都察院的卷宗,都给朕翻出来。朕要一个人……就那个前几日上蹿下跳,领头弹劾你的左都御史,邹元标。”
邹元标,东林巨擘,以风骨和敢言著称。
“朕不要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也不要他结党营私的黑料。”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把他近三个月,甚至半年来,所有上过的弹劾奏章,都给朕整理出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他弹劾了谁,列出名单。”
再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弹劾的罪名是什么,分门别类。”
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陡然加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弹劾,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有多少人被查实,有多少人被罢官,又有多少是不了了之,查无实据。”
“把这些,给朕做成一张表。朕要一个……‘量化’的结果。懂吗?”
魏忠贤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懂。
他完全不懂皇帝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弹劾这种事,讲的是声势,是道义,是朝堂上的此消彼长,何时……何时能用算盘来算了?
量化?这是什么词?
但魏忠贤混迹宫中数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天塌下来也要先把事情办了的本事。
他那超越常人的政治嗅觉告诉他,皇帝的这些奇怪命令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恐怖的雷霆手段。
“奴婢……奴婢遵旨!老奴就是把东厂的房梁拆了,也给皇爷把这张表做出来!”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周全。
对于周全,他的语气则温和了许多。
“周全,你是朕的盾,护朕周全。”
“是。”周全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字。
“朕也交给你一个任务。同样是查这个邹元标。”朱由检说道,“但朕不要你动用勇卫营的武力,朕要你用你的眼睛和脑子。”
他看着周全那张坚毅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去给朕查清楚这位邹御史,他的‘工作’。他每一次弹劾别人之前,有没有派人去实地勘察过?他手里的那些所谓‘证据’,有没有找不同的人交叉验证过?他凭的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凭实据?”
朱由检停顿了一下,抛出了一个全新的词汇。
“这个,朕称之为……‘尽职调查’。”
“朕要知道,他的‘工作流程’,是否严谨。明白吗?”
周全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尽职调查?工作流程?
这些词对他来说,比西域的梵文还要陌生。
但是他听懂了皇帝的核心指令。
查邹元标每一次弹劾的真伪来源。
这,他懂。
“臣,领旨。”他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
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满脸茫然却又无比敬畏,一个毫不理解却又绝对服从的.....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具人,朱由检知道,他的计划,已经启动了。
魏忠贤是他的“市场情报部”,负责收集“竞品”的负面数据。
周全是他的“风控合规部”,负责调查“竞品”的“操作流程漏洞”。
而他自己,这位大明集团的新任CEO,已经磨好了他的新刀。
这把刀不是钢做的。
它是由“数据”、“流程”、“绩效”和“结果”这些冰冷的词汇,锻造而成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第一次朝会上,让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们,好好品尝一下这把新刀的滋味了!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从今往后,在这座紫禁城里,在他朱由检的治下,光会喊口号是没用的!
他要的是结果。
是看得见摸得着,能被写在报表上的……结果!(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