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站在百官之首,看似古井无波,实则,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往日里这位年轻的天子虽然勤政,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与戾气,面对臣子们引经据典的争论,他常常会显得不耐烦,甚至会粗暴地打断。
那是一种属于少年的,急于求成的冲动。
而这种冲动,正是他们这些老臣最乐于见到的。
因为冲动就意味着容易犯错,只要皇帝犯了错,他们就有机会用“祖宗之法”这件最强大的武器,来“纠正”他,来让他明白,皇帝也必须在规则之内行事。
但是今天皇帝和近期的几次朝会一般....很安静。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张楷的慷慨陈词,听着附议官员的痛心疾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那张年轻的脸笼罩在冕旒的阴影之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透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令人心悸的沉稳。
钱谦益的心中再次生出了一丝不安。
他原本以为朱纯臣的倒台,是这位年轻皇帝在被压抑了许久之后,一次猛烈却也鲁莽的情绪宣泄,接下来他会像所有刚刚品尝到权力滋味的年轻君主一样,志得意满,急于展现自己的权威。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用兰阳决口这件“小事”,像一盆冷水一样浇灭他的得意。
让皇帝明白,治理天下不是杀几个人,抄几个家那么简单,它需要的是妥协,是平衡。
然而,皇帝的平静,打乱了他的预判。
这不像是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的少年,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在冷冷地看着对手,走出了意料之中的一步棋。
果然,在殿内关于“谁该负责”的争论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后,皇帝开口了。
“户部尚书王永光,工部尚书李从心。”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被点到名字的两位尚书,连忙出列,躬身道:“臣在。”
“兰阳决口,赈灾修堤,究竟该用多少钱粮,尔等可有定数?”皇帝问道。
户部尚书王永光是个老官僚了,立刻哭穷道:“启禀陛下,国库空虚,天下处处皆是用钱之处。九边军饷,已拖欠两月有余。兰阳之灾,臣心急如焚,然,实在是……捉襟见肘啊!臣以为,当先由地方自行筹措,朝廷再酌情,予以补助。”
这是典型的官场话术,把皮球踢回给了地方。
工部尚书李从心也跟着说道:“启禀陛下,修堤之事,耗费巨大。若要彻底根治,非白银十万两不可。如今国库此等光景,臣,不敢妄言。”
他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户部。
殿内的官员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看,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这就是官僚体系的强大之处,它能用无数个“程序”和“困难”,将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都拖入无休止的泥潭。
他们都在等着,看皇帝会如何发怒,如何裁决。
……
朱由检看着底下两位尚书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
他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
“朕,不想听谁对谁错,也不想听有多困难。朕现在要你们两部,去做三件事。”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朕要一份‘预算方案’。”
“预算方案?”这个新词,让殿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自顾自地解释道:“户部三日之内,给朕拿出一份详细的赈灾预算。朕不要一个笼统的数字。朕要看到,买米需要多少钱,买药需要多少钱,雇佣民夫需要多少钱,转运这些物资沿途的耗费又是多少。每一笔钱都要有出处,有明细。朕要知道,朕的每一个铜板,到底花在了哪里!”
户部尚书王永光,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详细预算?
还要列明细?
这……这自古以来,就没这个规矩啊!
拨款向来都是一个总数,至于下面怎么花,有多少“火耗”,有多少“损益”,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朱由检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朕要一份‘可行性报告’。”
“可行性报告?”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工部尚书:“工部同样是三日之内,给朕一份修堤的详细计划。朕要知道,你们打算用什么材料修,是夯土,还是石砌?需要多少民夫?工期要多久?由谁来负责监工?施工期间,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比如雨水,比如瘟疫,你们又准备如何应对?朕不要听到‘十万两’这种空话,朕要看到一个可以被执行的,详细的,周密的计划!”
工部尚书李从心,那张一直淡然的脸也开始微微变色。
这……这是把他们当成工匠来使唤了吗?
他们是朝廷大员,是谋划天下大事的,什么时候需要去管这些“细枝末节”了?
这些不都是下面的人该干的活吗?
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
“怎么?两位尚书觉得此事很为难吗?”
他缓缓地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一根手指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第三,朕要建立一个‘绩效问责制’。”
“绩效……问责制?”
这个词比前两个更加陌生,也更加……令人恐惧。
朱由检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百官的心头。
“预算方案和可行性报告,朕会亲自审阅。一旦通过,朕会将其昭告天下。然后由户部和工部,共同推举一位总负责人。这位总负责人要在朕的面前立下军令状!预算是多少,工期是多久,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能按时、按质、按预算完成,朕,不吝封赏!可若是……超了预算,误了工期,或是河堤修好之后,出了什么‘豆腐渣’的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那么,这位总负责人,以及当初在报告上签字画押的所有官员,从尚书到主事,朕,一体问罪!轻则罢官免职,永不叙用!重则……我大明的诏狱,还空着很多位置!”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太和殿内轰然炸响!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官员,都呆住了。
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像一群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回荡:
皇帝……他在说什么?
预算方案?可行性报告?绩效问责制?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是哪个番邦的奇谈怪论?
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在听天书。
这已经不是在讨论如何赈灾了。
这是在颠覆!
皇帝要的不再是“贤臣”,而是“能吏”!
他评判一个官员的标准,不再是你的道德文章写得有多好,你的名声有多清贵,而是你能不能给朕把事情办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