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那无数条在白天里车水马龙此刻却空无一人,被月光切割成明暗两半的幽深街巷中,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从地府中渗透出来的墨色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墙角的阴影里如水银泻地般涌现出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皂黑色贴里,这种颜色在夜色里几乎能与黑暗融为一体,腰间悬挂着制式相同的狭长腰刀,刀鞘也是漆黑的,不反射一丝光芒。
他们的动作轻盈得像是一群在夜间捕食的野猫,落地无声。
他们是西厂的番役。
它本该早已腐烂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却在沉寂了百余年之后,被当今乾清宫里的那位年轻天子重新从历史的尘埃中召唤出来,赋予了它更加锋利的爪牙。
周全不像田尔耕那样浑身散发着侵略性令人窒息的暴力气息,也不像魏忠贤那样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权谋与欲望交织的阴柔味道。
他就像一张白纸。
一张绝对干净绝对服从的白纸。
一张可以任由那位乾清宫里的年轻君王,在上面随心所欲地描绘出任何最疯狂最冷酷的图画的白纸。
此刻,周全就静静地站在一条胡同的拐角处,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
他的身后是几百名最精锐的西厂番役,他们像一群没有生命的黑色雕塑,在等待着主人为他们注入灵魂与指令。
周全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中那轮被云层遮去一半残缺的月亮。
然后,他轻轻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同样苍白的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几百名番役瞬间仿佛被注入了无声的指令,化作数十道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沿着预定的路线,向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分布在京城各处的十几处府邸与商号。
有富甲一方,平日里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山西会馆,有朝中某些看似清廉实则豪奢的大员宅邸。
一张由皇权亲手编织,由西厂这群最冷酷的屠夫执行的死亡之网,在子时钟声的掩护下,瞬间笼罩了整个京师。
而周全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一百余人迈开脚步,走向了他们最重要的一处目标。
——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府邸。
周府坐落在京城西城一条名为静安的胡同里。
这名字起得极好,胡同也确实僻静。
三进的院落从外面看门脸并不张扬,只是寻常的青砖灰瓦,远比不上那些阁老尚书的府邸那般气势恢宏,门口也没有威武的石狮子。
但是,只要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府邸的砖是临清烧制的贡砖,瓦是琉璃厂定制的筒瓦。
府内更是别有洞天,一草一木都透着一种浸入骨子里的精致与雅气。
这是文官的审美,也是文官的体面,他们不屑于像武夫和暴发户那样,将金银直接贴在脸上,他们更喜欢将财富隐藏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之中。
周延儒此刻还未睡下。
他正独自一人安坐于书房之中,就着一盏用白玉灯座托着的羊油巨烛,细细地品读着一卷刚刚从友人处借来前朝书法名家董其昌的亲笔手札。
书房里,小小的兽首铜炉中燃着上好的安息香,带着一丝甜意的香味,混着古籍宣纸特有的墨香,形成了一种能够让读书人瞬间心神宁静物我两忘的氛围。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作为朝廷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周延儒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无可动摇的信心。
他有才华,二十六岁便高中状元,名动京华。
他有背景,座师与同科遍布朝野,更重要的,是他自认为真正懂得为官的精髓。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挺直脊梁慷慨陈词,以博清流之名,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弯下腰圆融通达,以谋务实之利。
比如,与范永斗那些晋商的交往。
在他看来这便是后者,是一种必要的务实。
那些商人虽然出身鄙陋满身铜臭,但他们手里的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带着令人愉悦的温度。
这些银子可以帮他打点朝中那些关键的人物,可以帮他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清流,甚至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过上,远比朝廷那点微薄俸禄所能支撑的体面,还要体面百倍的优渥生活。
至于那些商人背地里究竟在和关外的女真人做些什么勾当……
周延儒选择不去深究。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圣人留下的古训,更是官场之上颠扑不破的黄金法则。
他打心底里不相信那个紫禁城深宫之中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能翻起什么大浪。
一个连魏忠贤这个盘踞朝堂多年的阉竖都还没能彻底扳倒的皇帝,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无非是仗着天子的名分,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挣扎罢了。
他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生出淡淡的可怜,可怜那个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被魏忠贤的阉党和他们这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文官集团,死死夹在中间孤独的少年。
一个可怜虫罢了。
周延儒端起手边那只用上等宜兴紫砂制成的茶壶,为自己面前的建窑兔毫盏斟满了茶,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被滚烫的山泉水一冲,浓郁的岩韵瞬间蒸腾而出。
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满意于自己亲手营造出这个静谧而又富足的世界。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院子里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很短促,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又像是…什么重物,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微微皱了皱眉。
“来人。”他对着门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
门外,没有回应。
只有寒风吹动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这让周延儒感到了一丝不悦,府里的下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懈怠了?
连守夜的家丁都敢在当值的时候打盹了吗?
看来明天定要让管家好好地整顿一下这府里的规矩了。
他放下茶盏,略带一丝愠怒地站起身,准备亲自出去看一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在他的府里如此放肆。
然而,他刚刚走到书房门口,手还未触及到门环。
那扇由一整块名贵花梨木制成的房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用极其野蛮的暴力,一脚从中断裂向内爆开。
破碎的木屑混合着被震落的尘土如同箭矢般四处飞溅,有几片甚至划破了他华贵的丝绸常服。
周延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一群穿着皂黑色衣服面无表情的人,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沉默而又迅猛地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作为大明朝廷大员,作为士林清流的代表人物,周延儒骨子里那种浸淫了数十年属于文官阶层的骄傲与尊严,让他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瞬间被无边的愤怒所取代。
“放肆!”
他厉声呵斥道,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锐。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此地是何处?!竟敢私闯朝廷命官的府邸!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朝廷了?!”
那个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然后,在周延儒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个年轻人一步一步沉稳地向他走来。
“你……你想干什么?!”周延儒终于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种恐惧让他感到羞耻,却又无法抑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喊道,“我乃礼部右侍郎!当朝三品!天子门生!你敢动我一下,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周全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快到让周延儒无法反应的速度,一把揪住了他那因为保养得宜而乌黑发亮束在方巾里的头发。
随后,用与他那单薄身形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量狠狠地向下一掼!
“嘭!”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周延儒,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连走路都讲究方步,衣角不能沾染一丝尘埃的礼部侍郎。
被粗暴地直接掼倒在地!
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那坚硬冰冷的方砖地面上,一瞬间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
额头上传来火辣辣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的剧痛!
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了下来,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将他眼前那张苍白的脸染成了一片血红。
是血。
但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那种极致的屈辱。
他,周延儒,堂堂的状元及第,未来的内阁栋梁,士林的楷模,竟然被人像对待一条街边的野狗一样,揪着头发狠狠地砸在地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