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心潮澎湃的李廓,朱由检心中并无半分松懈。
朝鲜只是整盘辽东大棋中的一步落子,甚至算不上一着险棋。
真正决定这盘棋未来走向甚至关乎大明国运的,是另一颗棋子。
朱由检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囊括了整个辽东、朝鲜乃至日本部分地区的舆图。
这幅图是司礼监的画师们根据宫中秘藏的档案,卫所的军报以及锦衣卫冒死刺探回来的情报,花费了数月时间,才重新绘制而成的。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笔,详细标注了后金的兵力部署、屯田位置、人口分布,甚至还有几条隐秘通往朝鲜的商路。
除此之外,还摆着十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奏疏。
弹劾东江总兵毛文龙的奏疏。
“天启元年毛文龙镇守东江以来,朝廷每年拨付的饷银无数!可这七年间,他除了虚报一些无关痛痒的大捷,可曾收复过一寸失地?可曾牵制过建奴主力?”
“......毛文龙跋扈不臣,克扣兵饷,走私通商,俨然一海外军阀!其部众号称二十万,实则老弱病残掺杂其中,真正能战之兵不过两三万!此人糜费国帑,拥兵自重,名为大明总兵实为国之巨蠹!若不严惩,恐生心腹之患!”
诸如此类。
十几份奏疏,罗列了毛文龙的各种罪状,每一条都足以将其置于死地。
在他们看来,毛文龙就是一颗毒瘤,一颗长在帝国肌体之外却在疯狂吸食帝国血液的毒瘤,割掉他是理所应当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毛文龙糜费钱粮,朱由检知道,他跋扈不臣,朱由检也知道,他虚报战功,朱由检更知道!
但是,朱由检更知道,只要他还在这皮岛上,只要‘东江总兵毛’这面旗子还在,皇太极就不敢把全部的兵力都压在辽西!
只要他还在,后金的背后就永远悬着一把刀,哪怕这把刀已经锈了,钝了,可它依然是一把刀!
朝中大臣想杀他,换一个所谓的贤能上去。
可朱由检真的想冲这些大臣问一句,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敢不敢像毛文龙一样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敌人的心腹之地做这么一颗拔不掉的钉子?
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在朝廷粮饷十不存一的情况下,拉起一支几万人的队伍?
德行是用来教化万民,不是用来打仗的。
在朱由检眼中,人,只分为两种!
有用的,和没用的。
朱由检再次回到了御案前,取出一卷空白的圣旨,亲自研墨,提笔蘸满了朱砂。
没有繁琐的骈文,也没有官方的口吻。
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写下了一封更像是私人信函的密信。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铜管之中,然后用火漆封口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王体乾。”他轻声唤道。
一个身影从暖阁的屏风后闪了出来跪倒在地。
“臣在。”
“你亲自去一趟。”朱由检将铜管和一枚代表着皇帝亲临,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双龙纹玉佩,交到了王体乾的手中。
“连夜出京,去登莱。找到登莱巡抚孙国祯,告诉他这是朕的旨意。让他动用最好的福船,最可靠的水手将这两样东西,还有朕为东江镇准备的第一批补给秘密送往皮岛,务必亲手交到毛文龙的手上。”
王体乾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管和玉佩,重重地叩首:“臣,遵旨。”
……
数日后。
风,从京师,吹向了四面八方。
阳和卫,总督府。
“宣大总督”的牌匾已经高高地挂起。
满桂身着二品大员的麒麟补服站在堂上,却依旧带着一股沙场宿将的铁血之气,他的面前站着宣府、大同两镇的总兵和副将。
没有繁琐的接风宴,没有客套的寒暄。
满桂直接将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陛下拨付的第一批抚赏和粮草都已在路上,三日内便可抵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满桂环视众人,声音陡然转冷,“自今日起,各边堡、卫所,谁敢伸手,一经查实....”
他顿了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佩刀。
“落到本督手里,本督的刀快,一刀下去脑袋落地也就罢了。若是落到锦衣卫手里,惊动了陛下…哼!那可就不是一颗脑袋的事了!诸位,好自为之!”
……
皮岛码头,今日异乎寻常地喧嚣鼎沸。
海风如刀,却吹不散码头上士兵们压抑不住的兴奋。
十几艘悬挂着大明旗号的官船依次靠岸,沉重的船身吃水极深。
从船上卸下的不是以往那些聊胜于无的文书,而是成箱的粮草、崭新的军械和珍贵的药材!
毛文龙已披挂整齐,他矗立在能俯瞰整个码头的土坡上,海风将他的帅袍吹得猎猎作响,宛如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眸子却死死盯着从主船栈桥上走下的那个身影.....面色白净,身着大珰官服。
毛文龙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七年来,朝廷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就是严词申饬!
今天这阵仗他还是头一回见。
是鸿门宴,还是真正的天恩?
毛文龙大步从土坡上走下,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却在三步之外站定,沉声抱拳:
“东江总兵毛文龙,恭迎天使大驾!”
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半个码头。
王体乾看着眼前这位身形魁梧气势悍勇的边帅,暗自心惊,脸上却带着谦恭得体的笑容:“毛帅客气了,咱家奉皇爷之命,前来宣旨劳军。”
一路无话,直至中军帅帐。
王体乾这才从随行小太监捧着的黄缎托盘上,取过一根封着火漆的铜管。
“这是皇爷给您的亲笔信以及信物。”
王体乾的声音谦恭得体,却掩不住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
毛文龙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过那根铜管,指节一发力,只听“咯嘣”一声脆响,坚硬的铜管竟被他生生拗弯,封口的火漆应声而裂。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那是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与这简陋粗鄙的帅帐相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毛文龙展开信,目光落在那些用朱砂写就铁画银钩般的字迹上。
开篇第一句就让他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猛地一颤。
“朕在深宫,遥望东海。知将军孤悬海外,枕戈饮胆,七载未尝安寝。朝中腐儒,以尺牍度疆场,以算筹计功勋,非议之声,日闻于耳。然,朕不信。”
朕……不信。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毛文龙的心上,他呼吸一滞,原有的戒备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所取代。
他继续往下读,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腐儒不知,守土之功,在守不在战。将军一部,如巨锚定于辽海,使建奴不得扬帆南下,此为大功一也。腐儒不知,牵制之功,在存不在攻。将军一日在皮岛,则建奴辽南、辽东数万之兵不敢轻动,须臾不敢离镇,此为大功二也。腐儒更不知,人心之功,在望不在得。东江一日不灭,则辽东百万汉民心有所向,知大明未弃之也,此为大功三也!”
“此三功,非折冲于阵前者可比,非克城拔寨者可量。此乃定国之功,潜龙之绩!朝臣不见,朕见之,天下不闻,朕闻之!”
读到这里,毛文龙那张饱经风霜桀骜不驯的脸上血色上涌,他握着信纸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强压住心头的激荡,目光继续下移,信上的语气陡然一变,从温言的肯定化作了凌厉的杀伐!
“然,守株待兔,非将军之志,亦非朕之愿。朕今日寄书,不问过往,只定将来!”
“朕不要你做守土之犬,朕要你做噬骨之狼!自今日起,朕许你三事:一,钱粮军械,朕为你谋,勿复为此所困。二,东江军政,悉由你决,朝中非议,朕为你挡。三,战守方略,便宜行事,朕不遥制!”
“朕只要你一事:让整个辽南燃成一片火海!焚其粮草,毁其屯田,杀其官吏,掠其牛马!让皇太极每一次安坐盛京,都能闻到自家后院传来的焦糊之味!”
信的末尾,是几行让毛文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字。
“朕与将军,未尝谋面,然神交久矣。待他日驱逐鞑虏,光复辽土,朕在西苑为将军温酒以待。亲笔。”
“轰!”
毛文龙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信纸上的墨迹,似乎还带着紫禁城里的些许暖意,穿透了皮岛这七年不散的阴冷。
“……朕在西苑,为将军温酒以待。”
毛文龙的目光,就这么凝固在了这一行字上。
他的脑海里,那座屹立了七年,由无数猜忌、构陷、屈辱与血水冻结而成的冰山,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
然后,整座冰山便化作了温暖的水。
温酒以待。
何其简单,又何其沉重!
这天下,终究有了一双眼睛,能越过山海关的重重壁垒,能穿透朝堂诸公口中飞溅的唾沫星子,能看清他毛文龙这颗不肯低下的头颅,和他身后那几万条在苦寒中挣扎却始终不肯倒下的魂!
这世上,终究有了一个人,愿意将一份天大的信任,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在了他的肩上,这份信任,比那如山的粮草与银两要重上万倍!
毛文龙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很涩,像是生了锈的刀锋在石头上刮擦,听得一旁的陈继盛等人心头发寒。
可那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带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酣畅淋漓,仿佛一个被困在深井里七年的人,终于爬了出来,看见了头顶那片完整的星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