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像是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于秦良玉一身。
这位白杆兵的统帅此刻便如这风雪中傲然挺立的一株苍松,她的根,深深扎在战争那残酷而真实的土壤里。
秦良玉她缓缓转身,伸出那只饱经风霜的手,不是指向那波涛汹涌的渤海,而是指向了西方,指向那被阴云笼罩的广袤无垠的陆地。
“陛下,请恕臣斗胆,与您下一盘盲棋。”
她的声音沉静如水,“棋盘便是这整个大明北疆。棋子便是我大明与建奴,而执棋之人,是陛下,亦是……皇太极。”
朱由检的瞳孔微微一缩。
“陛下以为,皇太极此刻最惧者为何?”秦良玉问道。
“自是朕的关宁铁骑,与孙督师的不世之功。”左良玉按捺不住,抢先答道。
秦良玉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着皇帝。
“非也。坚城火炮固然是心腹之患,却非燃眉之急。奴酋真正恐惧的,乃是关门打狗之局。”
“东面是孙阁老铸就的关宁锦防线。此乃一台血肉磨盘,以建奴八旗有限之兵,来攻我补给源源不绝之坚城,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孙阁老下怀。此路,是死路。”
“南面是毛文龙将军的东江镇,以及那心怀鬼胎的朝鲜。此乃一把悬于其腰间的匕首,令其寝食难安,时刻牵制其兵力。此路,是腹背受敌。”
“西面是察哈尔部的林丹汗!此人名义上乃蒙古共主,帐下控弦之士十数万。更与我大明宣大总督满桂将军,有暗中联合之势。此乃一柄悬于奴酋头顶的利剑!一旦我军与林丹汗东西对进,建奴老巢盛京,将旦夕不保!此路,是灭国之危!”
三路威胁,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秦良玉的话语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寥寥数笔,便将建奴那看似强大实则岌岌可危的战略处境,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皇太极身处此囚笼之内,其国中又逢大旱,民心浮动。他若不思破局,唯有坐以待毙一途。因此,孙阁老奏报中的倾国来攻,在臣看来,非是其强盛之兆,恰是其外强中干,欲行险一搏之举!”
“然而,搏,亦有上中下三策。”
秦良玉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攻辽东,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此为下策!正中孙阁老以逸待劳之计。”
“征朝鲜,可解一时之痒,得些许钱粮,却难除心腹之患,反倒可能在征伐期间,被我大明与林丹汗东西夹击,此为中策!”
她的中精光暴射!
“唯有西向伐蒙,击垮林丹汗,方是其破局求生的唯一上策!”
“伐蒙?!”
朱由检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孙承宗的奏报言之凿凿,建奴大军明明是向东集结于辽河,旌旗蔽日,兵锋直指广宁
“正是伐蒙!”秦良玉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此举于皇太极而言,有一举四得之利!”
“其一,可破我明蒙联合之势!一旦林丹汗败亡,我大明便如被斩断一臂,再无力从西侧威胁其腹心之地。皇太极便可从三线作战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专心应对我辽东一线。”
“其二,可变肘腋之患,为股肱之助!林丹汗于他而言,是心腹大患,可一旦将其征服,察哈尔部的十数万部众,那些精锐的蒙古骑兵,便会尽数为其所用!彼消我长,建奴的兵力将得到增强!届时整个漠南蒙古将从威胁我大明的刀刃,变为他建奴的战略纵深和兵源之地!”
听到此处,帅台上的将领们已经面露骇然之色。
他们都是领兵之人,深知数万乃蒙古精锐骑兵的加入,对建奴而言意味着什么。
然而,秦良玉接下来说出的话,才真正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由检,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可知,前元传国玉玺的传说?”
朱由检心头猛地一跳!
传国玉玺!
那是皇权正统的象征!
“臣闻,元顺帝北狩之时将此玺带往了漠北。此后百余年,这枚象征着大元法统的玉玺,便一直在蒙古大汗手中流传。若是建奴说,它就在林丹汗的汗帐之内!”
“皇太极若击败林丹汗,夺得此玺,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元法统,登基称帝!届时他便不再是建州一隅之奴酋,而是能够号令整个漠南、乃至漠北所有蒙古部落的‘天命大汗’!他得到的将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蒙古诸部对他的效忠,将从利益驱使变为法理上的必然!”
由检的眼前,一幅无比宏大的战略棋盘,在他眼前豁然展开!
从白山黑水到蒙古草原,再到宣府、大同,直至他脚下的京师……整个北方的万里江山,尽在其中!
如若皇太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在这块小小的棋盘上死磕的话.
对手在看的,也是整个棋盘!
夫弈者,谋势而非谋子。
高明的棋手从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他们所谋求的,是整个棋局的势!
一旦势成了,一子落下,便可满盘皆活,甚至绝地翻盘!
而征伐林丹汗,夺取玉玺,号令蒙古,便是皇太极营造的惊天大势!
“最后……”秦良玉的声音将朱由检从顿悟中拉回现实。
“一旦皇太极掌控漠南蒙古,陛下……他便再也无需死磕我固若金汤的关宁锦防线了。”
她的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弧线!
“他可以绕道蒙古,从蓟镇的喜峰口、大安口,从宣府的各个隘口,从任何一处我大明长城防线的薄弱之处突入内地,兵锋直指京师!届时,孙阁老在辽东的百万雄师将形同虚设!我大明整个北方的防御体系将彻底被颠覆!”
宣大防线!
朱由检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如此一想.
若建奴被困于辽东,腹背受敌,进无可进,那么一旦战败,除了向南遁入朝鲜,再无退路。
那是一条死胡同。
可若是被他拿下了整个漠南蒙古,那天地便豁然开朗!进,可叩关直逼京师;退,可远遁大漠草原,修养生息。
他便拥有了无穷的战略回旋余地。
攻守之势,将彻底逆转!
孙承宗的急报……皇太极倾国之兵东进……
原来如此!
秦良玉似乎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她接口道:“所以,孙阁老所见的倾国来攻,在臣看来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东线佯动!”
“皇太极必然会派出大量军队,在锦州宁远城外大张旗鼓地安营扎寨,每日擂鼓挑战,制造出即将大举围城不破不还的假象,将孙阁老和我大明朝野所有的目光,都牢牢吸引在辽东。”
“还会派出最精锐的小股骑兵,如饿狼般频繁袭扰我军的补给线和侦察斥候,让我辽东将士疲于应付,进一步确认敌人主力已至的判断。”
“而在南线,”秦良玉补充道,“奴酋留下了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统领一部分兵力加强守备。这是维持威慑,或许是确保在他主力西征期间,毛帅和朝鲜不敢轻举妄动。”
层层剖析,环环相扣。
一个阴险宏大而又逻辑严密的惊天计划,被秦良玉用最冷静的语言完整地呈现在了朱由检和所有人的面前。
之前的种种迹象,孙承宗的急报,建奴国内的天灾人祸,此刻都有了全新的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听着这番分析,田尔耕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略带震惊,下意识地,他将目光投向了负手而立的皇帝。
他看到,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深邃如海。
“田尔耕。”朱皇帝开口了。
“臣在。”田尔连忙叩首。
朱由检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穿透了天空,望向了建奴的方向。
“惊蛰,还好吗?”
田尔耕一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如实回答:“回陛下,惊蛰处境愈发艰难,此番情报已是冒死传出。臣…正准备下令,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探明奴酋主力真实动向。”
朱由检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再次看向田尔耕,这一次,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传朕的旨意。”
“让他……蛰伏。”
“蛰伏?”田尔耕愕然,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这个词的深意。
“对,蛰伏。”朱由检的声音不容置疑,却又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不要再去勉强他。皇太极既行此瞒天过海之计,内部的盘查必然严酷到了极点。此刻让他强行刺探,无异于推他去死。”
皇帝慢慢地说道:
“他活着,对朕,对大明的用处更大。待到春雷再起,方是惊蛰之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