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文犹自立于高处,只觉周身那猎猎作响的朔风亦带上了几分暖意。
方才与天子一番对答,不啻于拨云见日,窥得那治国经略的九重天外之景。
他以为自己已至山巅,却不料仅仅是踏入了陛下的庭院。
看着范景文那副既惊且佩,心神俱醉的模样,朱由检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这种感觉,甚好。
便如孤身于绝顶抚琴,忽闻云深不知处,竟有知音能解其妙,虽未谋面,心已相契。
这范景文便是那云中的听琴人。
能跟得上自己思路的臣子,于帝王而言,是利刃,亦是慰藉。
朱由检的心绪因此大好。
他的目光却已飘向了殿外那无垠的苍穹。
近日来,他频频于偏殿召见那些来自漠南草原的部落头人。
林丹汗麾下的也好,素来与察哈尔不睦的也罢,便是那些人口不过千,牛羊不足万的蕞尔小部,只要遣使求见,他亦不吝接见。
此举曾引起些微物议,说什么天子之尊不应为边鄙小酋如此纡尊降贵,恐失国朝体面。
朱由检皆只付之一笑。
夏虫,安可语冰?燕雀,又岂知鸿鹄之志哉!
正在此时,王承恩迈着细碎而迅疾的步子,悄然无声地趋至,躬身低语:“皇爷,土默特万户之右翼,素拜部的台吉阿海,已在殿外候见多时了。”
“哦?”朱由检眉梢一挑,笑意更深。
他目光转向范景文,笑道:“孟博,你随朕一同去见见这位草原上的客人。”
范景文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臣,遵旨。”
……
会见的地点设在宣大总督府的后堂,此处已暂作天子行辕。
范景文随侍在皇帝身侧,见到了那位素拜部的台吉——阿海。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蒙古汉子,身量不高,却敦实如铁塔。
古铜色的面庞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如鹰隼般锐利,正带着七分敬畏三分探寻悄悄打量着御座上的大明皇帝。
待通译将彼此的问候言语一一转换,殿内气氛渐趋融洽。
阿海献上了他带来的礼物——三十匹神骏的河套战马,而皇帝则回赐了等价十倍的丝绸、茶叶与精美的瓷器。
这番赏赐,已让那阿海台吉喜上眉梢。
可是,接下来皇帝所言,却似一股无形巨力,瞬间冲垮了阿海心中所有的思绪,只余一片空白,亦让一旁的范景文眼皮为之狂跳!
只听皇帝温和而又带着不容质疑的语调缓缓说道:“阿海台吉既心向大明,朕心甚慰。林丹汗乃蒙古大汗,朕以兄弟之礼待之。然尔等亦是朕之子民,朕亦不吝恩赏。”
“今,朕册封阿海为多罗贝勒,赐汉姓‘金’,以彰其忠。另于归化城中赐府邸一座,以安其家眷。”
此言一出,通译急忙将其翻译过去。
那阿海台吉先是一愣,继而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激动得满面通红,竟忘了礼节,猛地抬头看向大明皇帝,眼中满是狂喜与惊疑。
多罗贝勒!
这可是仅次于亲王、郡王的爵位!
自己不过是土默特万户下的一个小小编氓之长,便是林丹汗本人也从未给过自己如此尊崇的地位!
更遑论赐姓,赐予归化城的府邸!
他身后的几名随从更是扑通几声,朝着御座的方向不住叩首,口中语无伦次地念诵着什么。
范景文垂手立于一侧,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嘶……
陛下此招,何其毒也!
何其……损也!
这简直是当着林丹汗的面,光明正大地挖他家祖坟!
林丹汗是蒙古诸部名义上的共主,唯有他才有资格册封下属的济农、台吉。
可如今大明皇帝越过了他,直接对这些部落首领进行更优厚更直接的单独册封。
这册封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入了漠南草原那看似平静的湖面,必将激起千层巨浪!
当阿海带着多罗贝勒的册封金印和赏赐的财物回到部落,会在其他小部落首领中引起何等的艳羡与骚动!
今日是一个阿海,明日便会有十个、百个“李海”、“王海”争相前来朝拜,乞求天子的恩赏。
到那时,林丹汗的政令还能出得了他察哈尔的汗帐么?
而皇帝的“毒计”,显然还未结束。
只听皇帝又道:“贝勒既受朕封,当与朝廷多加亲近。朕邀贝勒及漠南诸部信义之首,可于岁末或开春,定期来京朝觐。凡来朝觐者,朕皆在京师赐下府邸,以便尔等歇脚。尔等子弟中聪慧者,朕亦可破例允其入国子监,或入朕专为宗藩所设之学堂,与我大明皇亲国戚子弟一同,习圣贤之书,明天下之理!”
这一番话更是让范景文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于京师赐府邸,使其子弟入学……汉武帝时“金屋藏娇”与“内迁子弟”的阳谋再现!
这些部落首领的子弟名为入学,实为人质!
他们在京师的锦绣繁华中长大,学的是汉家礼仪,读的是儒家经典,见的是天子威仪。
待他们成年返回草原,其心还是蒙古人的心么?其身,还能适应那茹毛饮血的生涯么?
……
短短数日之后,范景文见识到了更为可怖的一幕。
那一日,皇帝召见了一个名为鄂尔多斯左翼后旗的小部落首领。
该部落牧场贫瘠,人口凋敝,在与后金的数次冲突中损失惨重。
在循例赏赐之后,皇帝竟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案——“赎买继承权”!
“朕知你部生计艰难,”皇帝的声音温和而充满诱惑,“与其在贫瘠之地挣扎求存,不若换一种活法。朕愿出白银十万两,一次予你。并册封你为‘忠顺伯’,爵位世袭罔替,俸禄由我大明户部按岁支取。自此,你与你的子孙,皆是我大明世袭之贵族!”
“而代价,便是将你部对那片牧场的治权全数交予大明。此后那片牧场将成为我大明的‘官牧场’,由朝廷直接管理。而你的族人,朕亦会妥善安置,愿随你入关享福者,朕给屋舍田地;愿留在牧场者,可受雇于官牧场,为朝廷牧养牛羊,按月领取工钱,生活远比今日安稳丰足。”
这是在挖空整个草原的根基啊!
范景文心中狂呼。
这都不是改土归流,这分明是买土归流!
用金钱将草原的土地一块块,一片片地从那些世袭的王公贵族手中,和平合法地买过来!
再过个几年,当大部分中小部落都选择了这条捷径将治权卖给了大明,那茫茫草原名义上或许还是蒙古人的,实际上早已成了大明皇帝的内帑!
随后的日子,范景文奉旨在宣大边境巡查军务、民情。
他所见所闻,更是印证了心中那愈发清晰的恐惧与震撼。
在归化城外,一座座崭新的寺庙拔地而起,皆由大明工部督造,其样式是蒙人最为信奉的藏传佛教形制。
大量的活佛、喇嘛受邀前来,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与赏赐。
而一则消息,正通过这些僧侣的口,如风一般传遍草原——大明皇帝乃“文殊菩萨”在人间的化身!
范景文站在一座新落成的嘛呢堆前,看着那些虔诚的牧民转动着经轮,口中念诵着皇帝的尊号,他只觉得喉头干涩。
不仅如此,在各个贸易频繁的集镇,一间间“蒙学”也已开办。
学堂里,传出的是孩童们用生涩的汉语朗读的声音。
“天惟道,地惟德,皇惟恩……陛下圣明,爱民如子,蒙汉一家,永沐天恩……”
汉族的儒生教他们识字算术,藏地的喇嘛教他们诵经明理。
凡所教习之书卷,皆由内府翰林院统一编撰,字里行间无不巧妙地将大明的强盛,皇帝的仁德以及天下一家的思想浸润其中。
……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宣大总督府衙之内。
范景文与此地总兵官满桂一同接到了来自京师的最新旨意。
“陛下有旨,”王承恩朗声道,“着联合宝源钱庄于漠南各部,行‘安居恩赏’之策。凡愿定居或半定居之牧民,皆可向钱庄低息支借钱款,用于修建房屋、暖棚、开垦小片农田。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满桂这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悍将愣在当场,半晌才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似懂非懂却又无比佩服的神情。
他对范景文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道:“范大人,您是读书人,您给俺讲讲,陛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俺寻思着,这不就是让那些蒙古鞑子都盖起房子,别乱跑了?”
范景文看着满桂那张粗犷而真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说,连满桂这样的赳赳武夫都已经看透了这背后最浅显的道理!
“满将军所言,正是此理。”范景文苦笑道。
牧民逐水草而居,其命脉在于动。
他们是风,是草原上流动的魂。
他们的骑兵来去如风,聚散如云,这才是中原王朝千百年来最头疼的地方!
而一旦定居,风就停了。
流动性大大降低,便于朝廷清查户口,征收赋税,实施管辖。
他们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了牵挂。
有了牵挂,便失了血性与勇气。
曾经可以舍弃一切去劫掠的狼,变成了守着自家屋舍田产,祈求风调雨顺的农夫。
满桂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俺明白了!这帮鞑子要是都住进土房子里,他们的马还能跑多远?他娘的,万一闹事,咱们都不用满草原找他们,直接派兵堵他们家门口就行!高!陛下这招,实在是高!”
满桂朝着皇帝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揖,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可这阳谋,偏偏就是让你看得明明白白,却又心甘情愿地往里钻!”
范景文心中一紧,心中暗道:“满将军,这话可不兴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