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下来的第一秒,酒碗里的桂花全沉了底。
傅艺同喉结滚动,咽下的不是酒,是林予安裂开的手机屏幕渣。
母亲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时,青石板缝里爬出的水汽正缠住所有人的脚踝。
她灌下那口混着血的酒时,整个坝坝宴的灯笼都晃了一晃——像有人把太平村最后的甜味,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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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落,但空气已经拧得出水。老南门巷子窄得像谁用力勒紧的裤腰带,两边青瓦屋檐汗涔涔地滴着水,把底下成串挂着的红灯笼洇得发暗,红得沉甸甸,像凝固的血块。石板地白天吸饱了毒日头,此刻反吐出闷烘烘的热气,烫着脚底板,人踩上去,像赤脚站在刚熄火的铁鏊子上。
林予安推着母亲的轮椅,轮子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闷响,像敲在紧绷的鼓皮上。母亲王凤芝的假发戴得有些歪,几缕枯草似的真发从鬓角顽强地支棱出来,在闷湿的风里微微颤动。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花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扎着,坛身沁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不知是夜露还是酒气蒸出的汗。
“妈,就这儿。”林予安停下,声音有点紧。轮椅正对着一张油腻腻的八仙桌,桌中央,摆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花酒坛——今晚的主角,“回门桂花酒”。酒气混着刚出锅的甑糕甜香、钵钵鸡的藤椒麻气,还有人群汗味,在狭窄的巷子里发酵、冲撞,甜得发齁,麻得舌尖发木,闷得人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
天边最后一道紫金色的光,像一把淬了毒的薄刃,斜斜劈进巷口,将世界割裂。一半是夕阳垂死的辉煌,一半是压城黑云沉甸甸的墨色。云层深处,闷雷滚动,声音迟钝而沉重,像巨大的石碾在云端缓慢地拖行。
林予安的手腕上,GoPro镜头微微震颤着,映出眼前这片黏稠的喧嚣。她没看镜头,目光钉子似的钉在巷子口。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拨开,傅艺同走了进来。他没穿白天那身挺括的西装,只一件深灰旧T恤,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隐约露出锁骨。下摆塞进笔挺的卡其裤,步履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他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棱角分明。
嗡鸣的人声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无数个悄然举起的手机屏幕,像无数盏骤然点亮的探灯,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空气里的甜香麻气似乎都被这无声的注视挤开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等待炸裂的张力。
傅艺同径直走到八仙桌前,目光扫过轮椅上的王凤芝,在她怀里的酒坛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林予安脸上。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又像烧红的烙铁。
“啪!”
牛皮纸袋被他重重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空酒碗跳了一跳。声音不大,却像惊堂木,砸碎了巷子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嘈杂。所有细碎的交谈、碗筷碰撞、孩子的嬉闹,瞬间被抽空。只有云层里的闷雷,还在固执地、沉重地碾过。
“林予安。”傅艺同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里,也钻进林予安手腕上GoPro的收声麦里,“视频。删掉。二十四小时。公开道歉。”
短促,冰冷,字字如刀。是命令,不容置疑。
悬在巷子上空的紧张,被这一刀彻底割破。细小的议论声“嗡”地一下又起来了,像被惊扰的蜂群。手机屏幕的光亮得更刺眼了,无声地记录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林予安没动。她甚至没看那个文件袋。推着轮椅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她深吸一口气,那甜腻发腥的空气堵在肺里。她松开轮椅扶手,上前一步,弯腰,拎起桌上一柄沉甸甸的铜酒勺。手腕一沉,勺尖探入中央那只敞着口的青花酒坛。
金琥珀色的酒液被舀起,在夕阳垂死的光线里拉出一道粘稠、晃动的光带。浓郁的酒香猛地炸开,带着桂花的甜腻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腐败的发酵气息,瞬间盖过了甑糕的甜、藤椒的麻。
她手腕一抖,勺柄轻转,勺里那汪晃动的金色便对准了傅艺同。酒液在勺边晃荡,几滴溅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T恤胸口——心脏的位置。深灰的旧布料立刻洇开几朵深色的小花。
“删?”林予安的声音扬了起来,在过分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像绷紧的弓弦,“傅总,先把这碗‘回门’的规矩酒喝了。”她手臂往前一送,沉甸甸的酒勺几乎要戳到傅艺同的鼻尖,“喝了,再谈别的。”
酒勺的铜柄在她手里微微发颤,勺里的酒液晃得更凶了,映着天边那抹将熄的紫金,也映着傅艺同骤然阴沉下去的脸。他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酒勺,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空气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黏在那勺酒和傅艺同的脸上。时间仿佛被拉长,闷雷的滚动声变得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轮椅上的王凤芝忽然动了。
她像是没看见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林予安的肩膀,落在傅艺同的脸上。那眼神有些空,又像是穿透了他,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巷子里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小傅啊,”王凤芝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又像桂花无声坠落在地,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背景噪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回门酒’的老方子,还是我嫁人那年,我娘传给我的。”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怀里酒坛冰凉的粗陶壁,动作温柔得像抚摸婴孩的脸颊。
“第一坛酒,我酿好了,封在瓮里,埋在老屋的桂花树下。想着等安安她爸……从汶县回来,挖出来给他接风。”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乎被巷子尽头又一声闷雷盖过,“酒没等来人。那坛酒……后来自己裂了,渗光了。”
巷子里彻底死寂。连闷雷都识趣地暂时隐去。只有王凤芝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黏稠的空气里飘荡。
“今天,”她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窝深陷处的阴影浓得化不开,“我把这方子,当嫁妆。”她的目光在林予安僵硬的背影和傅艺同阴沉的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中央那只酒坛上,“谁喝了这碗酒,应了这‘回门’的名,谁……就是我王凤芝认下的半个儿。”
“半个儿”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三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所有人心上。
傅艺同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铁青,煞白,最后,一抹异样的潮红猛地从脖子根涌上,瞬间烧透了他的耳根和脸颊,像泼了一层滚烫的朱砂。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惊愕、愤怒、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还有被当众剥开某种隐秘的狼狈。
他猛地抬手!
不是去接那几乎怼到脸上的酒勺,而是用力抓住了自己T恤的领口,狠狠向下一扯!
“嗤啦——”
旧T恤的领口被他粗暴地扯开更大,露出了锁骨下方一小片结实的胸膛。也露出了那件旧T恤胸口,一个早已模糊褪色、边缘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和一行小字——
“2008 志愿者”。
深灰的布料,白色的印刷字迹,陈旧,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沉重烙印。
傅艺同的手指死死按在那个模糊的图案上,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冰针或烙铁,而像两块烧红的炭,直直砸向轮椅上的王凤芝,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王姨,”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灼热的喘息,“救灾那年,在蓉城临时安置点的板房里……我喝过您熬的,驱寒的药酒。”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巷子里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模糊的市声、甚至连人们压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傅艺同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无声巨浪席卷了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林予安握着酒勺的手,猛地一颤,勺里晃荡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的鞋面。她看着傅艺同扯开的领口下那个模糊的印记,看着他烧红的、几乎要滴血的脸,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轮椅上的王凤芝,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死水微澜。她搭在酒坛上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轰隆——!”
酝酿了整晚的闷雷,终于在这一刻,在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魂不附体之际,在头顶的墨黑云层里,炸裂开来!震得瓦片簌簌作响,震得人心头狂跳!
“师父!”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像把尖刀,猛地刺破了这被雷声劈开的死寂!
银发少年阿九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夕阳的余烬将他那一头乱糟糟的银发染成了跳动的火焰。他冲到八仙桌前,眼睛通红,死死瞪着王凤芝怀里的酒坛,又猛地转向林予安,脸上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赤裸裸的、被背叛的恐慌。
“师娘!”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胡乱地指着傅艺同,“你把方子……当嫁妆给他?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给您洗了三年酒坛子!刮了三年的酒瓮泥!手都泡烂了!”他猛地摊开双手,掌心朝上,那上面确实布满了新旧交错的裂口和粗糙的茧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少年人的控诉,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绝望和贪婪,像冷水泼进滚油。刚刚被傅艺同身份震住的围观人群,瞬间又骚动起来。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低响,无数道目光在阿九、傅艺同、林予安和王凤芝之间来回扫射,兴奋又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铛——!”
一声刺耳的铜锣响,毫无预兆地炸开,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留着山羊胡的村长不知何时站到了桌子旁,手里拎着一面磨得锃亮的旧铜锣,另一只手握着锣槌。他脸上堆着一种圆滑世故的笑,眼睛却精光四射,在夕阳最后的微光里扫视着全场,尤其在林予安手腕的GoPro和阿九脸上停顿了一下。
“吵啥子嘛吵!都是自家人!”村长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傅老板是贵客!阿九是咱们太平村自己娃!都是为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中央那坛“回门酒”,嘿嘿一笑,锣槌“铛”地又敲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按老规矩——斗酒!”
他手臂一挥,指向傅艺同和阿九,嗓门拔得更高,带着煽动性:“三碗‘回门酒’!输赢定章程!傅老板赢了,林丫头删视频道歉!阿九赢了,这古方子……嘿嘿,就留在咱们太平村,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却瞟向那些举着手机的人,意有所指。
“斗酒!斗酒!斗酒!”
人群瞬间被点燃了,压抑了半晚的看客心理找到了宣泄口,起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手机屏幕亮得像一片躁动的星河,无数镜头贪婪地对准了风暴的中心。
无人机在低沉的雷声中盘旋着下降,冰冷的镜头俯瞰着这出闹剧。夕阳彻底沉没,天地间只剩下墨云压顶的昏暗和坝坝宴上临时拉起的白炽灯泡发出的惨白光芒。雨的气息,浓得呛人。
傅艺同的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变幻不定,他扯开的领口下,那个模糊的志愿者印记像一道沉默的伤疤。阿九喘着粗气,胸膛起伏,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那坛酒和对古方赤裸裸的渴望。林予安只觉得手腕上的GoPro重逾千斤,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镜头里晃动的画面,是母亲抱着酒坛枯坐的侧影,像一尊沉默的、行将碎裂的泥塑。
第一只粗瓷海碗被村长亲手倒满,金琥珀色的酒液几乎要溢出来,浓烈的桂花甜香混着酒气,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甜得发腻,带着一种近乎腐朽的诱惑。
“请!”村长将碗推到傅艺同面前,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傅艺同没看村长,也没看那碗酒。他盯着林予安,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脸上那层强装的镇定。半晌,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冷、极硬的弧度,伸手,端起那只沉重的海碗。
碗沿冰凉。碗中晃动的金色液体,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也映着林予安GoPro镜头那一点冰冷的反光。
他仰起头。
喉结猛地上下滚动,像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滚烫坚硬的东西。碗中金液瞬间倾泻而下,灌入喉咙。没有停顿,没有品尝,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粗暴的吞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些许,沿着下巴紧绷的线条滑落,砸在旧T恤的前襟,和先前溅上的酒渍混在一起,洇开更大一片深色。
“咕咚……咕咚……”
吞咽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巷子里异常清晰,像沉闷的鼓点。他眼角瞬间被酒气激得一片猩红,血丝狰狞地蔓延开,像无数碎裂的夕阳残片,凝固在眼球上。
空碗被重重掼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傅艺同抬手,用力抹去下巴上的酒渍,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酒气从他口鼻间喷出。他没说话,只是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住阿九,眼神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不管不顾的狠戾。
阿九被他看得心头一颤,银发下的脸更白了。但少年人的血气瞬间顶了上来,他梗着脖子,也端起村长推过来的另一只满碗。他学不来傅艺同那种沉默的狠劲,端碗的手有些抖,碗沿碰到嘴唇时,用力过猛,“咔”一声轻响,竟把一颗门牙的边缘磕掉了一小块!
一丝鲜红瞬间从牙床渗出,混着金黄的酒液,被他一起灌了下去。那抹红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眼,像投入金色河流的一滴血珠。他喝得不如傅艺同快,吞咽声带着痛苦的呜咽,身体因为酒的猛烈冲劲而微微摇晃,却硬撑着不肯放下碗,直到最后一滴混着血丝的酒液滑入喉咙。
“砰!”阿九也把空碗砸在桌上,比傅艺同那一声更响。他大口喘着气,嘴角残留着酒渍和淡淡的血痕,通红的眼睛瞪着傅艺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第二碗酒立刻又被倒满。浓得化不开的金色,在粗瓷碗里晃荡。
就在阿九喘息未定,傅艺同再次伸手去端碗的瞬间——
“吧嗒。”
一滴冰凉,毫无预兆地砸在林予安GoPro的镜头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细密的雨点终于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疏疏落落地砸了下来,敲在青瓦上,敲在油腻的桌面上,敲在人们骤然抬起的脸上。
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林予安手腕上的GoPro画面猛地一阵剧烈晃动、旋转——她手抖得厉害。镜头天旋地转间,扫过中央那坛敞口的“回门酒”。冰冷的雨点无情地砸入金琥珀色的酒液里,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原本漂浮在酒面上的、饱满的金色桂花花瓣,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散、打沉,无助地旋转着,缓缓向坛底坠去。那景象,像极了化疗后,母亲梳子上缠绕的、大把大把无声坠落的枯发。
傅艺同端起了第二碗酒。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流过他猩红的眼角,混着未干的酒渍。他没有立刻喝,碗停在唇边。他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看向脸色惨白、手抖得几乎握不住GoPro的林予安。雨声淅沥,人声嘈杂,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带着被酒灼烧过的沙哑,穿透混乱,精准地钻进她别在衣领的微型麦里,也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林予安,”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你举着镜头拍的不是我。你拍的是你自己——你怕得要死,怕成为下一个她。”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轮椅上一动不动的王凤芝,“一个……被时间熬干、等着被装进坛子里的女人。”
林予安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傅艺同的话,像一把最薄最利的冰刀,精准地剥开了她拼命用忙碌、用镜头、用“躺平”伪装起来的所有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日夜被恐惧啃噬、瑟瑟发抖的内核。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酒气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GoPro在剧烈颤抖的视野里,映着傅艺同那双在雨水中愈发显得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睛。
第三碗酒,已经被倒满,放在傅艺同面前。金黄的液体在雨水的敲打下,泛起细密的泡沫。
阿九也端起了他的第二碗,脸上混杂着雨水、酒水和刚才磕破牙渗出的淡淡血水,眼神凶狠又迷茫。
村长站在一旁,山羊胡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他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眼睛紧紧盯着林予安手腕上仍在工作的GoPro,仿佛已经看到了飙升的流量。
就在这雨势渐大、空气仿佛凝固的窒息时刻——
“够了!”
一声嘶哑的、用尽全力般的断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喧嚣!
轮椅上的王凤芝,那个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那个被女儿和所有人都下意识当作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的对象,竟猛地用双手撑住了轮椅扶手!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濒死爆发的力量,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像蜿蜒的蚯蚓。化疗帽下的假发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彻底歪斜,露出底下稀疏、苍白的真发。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竟然颤巍巍地、一寸一寸地,从那禁锢了她许久的轮椅上站了起来!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单薄的旧布衫,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她瘦得脱形的身体在冰冷的雨帘中剧烈地摇晃着,像狂风里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苇。可她站住了。
她看也没看呆若木鸡的林予安,更没看神色剧变的傅艺同和一脸错愕的阿九。她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八仙桌中央那只敞口的、盛满金黄酒液的大酒坛。
她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踉跄着扑向酒坛!
枯瘦如柴的手指,带着一种可怕的、痉挛般的力量,死死抠住了冰凉沉重的粗陶坛沿。坛身冰冷湿滑,她几乎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才稳住它。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在无数手机镜头疯狂的闪烁中,在GoPro天旋地转的画面里——
王凤芝猛地低下头,干裂苍白的嘴唇凑近坛口!
她不是倒酒,更不是用碗!
她像一头干渴濒死的兽,用尽全身残存的生命力,狠狠地、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将整个头埋进了那巨大的酒坛口!
“咕咚……咕咚……咕咚……”
沉闷而巨大的吞咽声,在骤然死寂的雨巷里疯狂回荡!粘稠金黄的酒液从坛口边缘被挤压出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蜡黄枯瘦的脖颈、嶙峋的锁骨,汹涌地向下流淌!在她单薄的旧布衫上冲刷出纵横交错的、深色的、蜿蜒的溪流!那金色的溪流,在惨白灯光的照耀下,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刺眼得令人心胆俱裂!
她不是在喝酒。她是在吞噬!在献祭!在用这最暴烈的方式,焚烧自己最后的生命!
“妈——!”林予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尖叫,GoPro从她剧烈颤抖的手腕上脱落,“啪”地摔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镜头翻滚着,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母亲埋首酒坛、金色酒液在她枯瘦脊背上奔流的背影。
王凤芝的身体猛地一僵!吞噬的动作骤然停止。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头从巨大的酒坛里拔了出来。湿透的假发彻底歪斜,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和脸颊上,脸上、脖子上全是黏腻的金色酒浆。她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整个瘦弱的身体疯狂地抽搐,像一张快要被扯断的弓。
就在她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向前佝偻到极限时——
“噗——!”
一大口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混合着尚未咽下的金黄酒浆,从她口中狂喷而出!
不是吐在地上。
是全部喷进了那只巨大的、敞口的酒坛里!
金红交缠!
刺目!粘稠!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死亡的气息!
那口混着酒液的血,像投入静潭的巨石,在坛中金黄的酒面上猛地炸开、扩散、交融……形成一片妖异而绝望的漩涡!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粉碎。
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无情的雨声,敲打着瓦片,敲打着青石,敲打着每一个人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还有王凤芝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痛苦喘息,在死寂的雨巷里,成为唯一绝望的声响。
她咳得弯下腰,几乎要折断。枯枝般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酒坛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血沫和酒液的混合物还残留在她的嘴角、下巴,滴滴答答,落在坛沿,落在她湿透的衣襟上,开出更小、更刺目的暗红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咳喘声中,王凤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沾满酒液和血污、枯瘦颤抖的手,没有伸向惊慌失措扑过来的林予安,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狠狠探向离她最近的傅艺同!
她的指尖冰冷而粘腻,带着酒气和血腥,像某种垂死水生物的触手,一把攥住了傅艺同卡其裤的口袋边缘!
傅艺同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竟一时忘了反应。他下意识地低头,只看到那只枯手以一种可怕的力量,将一张折叠成极小方块、边缘被摩挲得发毛起绒的暗黄色纸张,死死地塞进了他裤袋深处!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做完这一切,王凤芝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软!
“妈——!”林予安终于扑到近前,用尽全力接住母亲软倒的身体。那轻飘飘的重量撞进怀里,却像一座崩塌的山岳,带着冰冷的湿意和浓重的血腥酒气,瞬间压垮了她所有的神经。
王凤芝瘫倒在女儿怀里,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蜡黄的脸上毫无人色,只有嘴角残留的那抹暗红刺目惊心。她半睁着眼,瞳孔有些涣散,目光却异常固执地、死死地钉在傅艺同装着那张纸的口袋位置。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污迹,也冲刷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气若游丝,只有离得最近的傅艺同,从那混乱的喘息和雨声中,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气音:
“…保…管…等…她敢…哭…”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身体在林予安怀里软成一滩冰冷的泥。
林予安抱着母亲,跪倒在湿冷的青石板上。雨水疯狂地浇打下来,混合着她脸上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分不清是雨是泪。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母亲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冷,像一块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冰。
摔在石板上的GoPro,镜头朝上,冰冷地记录着这绝望的一幕:惨白的灯光,墨黑的雨夜,疯狂闪烁的手机屏幕光点,人群凝固的惊骇剪影,地上流淌的金红交缠的酒液,还有跪在雨中、抱着枯槁母亲、崩溃无声的林予安。
傅艺同僵立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淌下。裤袋里那张被强行塞入的纸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湿透的布料,烫着他的大腿皮肤。他看着林予安怀中那个失去知觉、嘴角染血的女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裤袋,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尖锐刺痛的东西,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雨,越下越大。砸在青石板上,砸在酒坛里那金红混杂的液体上,砸在所有人麻木的脸上。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冰冷喧嚣的雨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